学,也是熟悉熟悉未来的产业。钟上位已经决定,将孟加拉的产业传给大儿子。
听儿子这话,钟上位恨铁不成钢地道:“贱民也是人,上天有好生之德,待人就得有颗仁心,我这也是在为你积阴德啊浑小子!”
钟一南撇嘴道:“爹,我自有所求,才不想一辈子埋在这鬼地方。”
钟一南这话倒是英华年轻一代的主流思想,此时已是圣道二十三年末,英华新一代已经成年了,置身于时代变革的大洪炉里,满地都是机会,敢拼就能赢,心气高得很,谁拼爹谁就没出息。
钟上位呸道:“当心别闪着舌头!结业考都只得了个中下,算盘珠子都拨不利索,你还能求什么!?”
被戳中软肋,钟一南瘪嘴道:“作不来学问,总能作生意嘛。”
他指着田地道:“就说这里,爹你还用租佃加预买制,真是老土。现在都流行田工制,把田当作工坊矿山买下,直接给长工月钱,种的东西全是自己的。生意不好就开革工人,多省事。”
钟上位摇头道:“眼高手低,就知道盯着新花样,也不看看实际是怎么回事。田工制就适合种那些价高的东西,会种那些东西的长工月钱可不低。还有啊,你随便开革工人,先不说地方院事会不会找你麻烦,工人们把消息传出去,看你还能招到人不。而且要开革可是违契,要付人家不少违约金呢。”
父子俩说到的正是英华农事上的产业升级,早期的商品生产都是预买制,商人用预买的方式包下农人的作物,预付的钱也就是给农人的贷款,用来支撑农人的生活。等作物产出后,再以低于市场的价钱收购作物。
这种方式是商人资本不足,同时无力承担生产环节的风险时所采取的“剥削”手段。在这种方式下,商人和农人还算是以高利贷方式连接起来的合作伙伴。古时各类经济作物的生产,包括茶、盐和铁,乃至开矿都是这种方式,钟上位当年在凤田村跟关凤生田大由的“合作”就是如此。
时代进步。资本壮大后,这种方式的利润就不足了,资本开始向下渗透到生产环节。就如工业一样,将“生产资料”,也就是田地纳为己有。雇佣农业工人进行生产,支付的是货币而不是以前的作物分成。这种方式可以有效地扩大生产规模,获取更多利润。
在这种方式下,作为无产阶级,农业工人的处境就比以前租佃制下的农人更不利,尤其是在货币价值不稳定的情况下,他们和工坊工人一样,毫无能力抵御风险。
钟一南提醒父亲:“这里是天竺……”
钟上位一个激灵。没错呢,在国内有地方议院乃至国家东院,还有已相当成熟的社会舆论,有“仁人”大义,对农业工人的压榨就如城镇里的作坊工人一样,始终有人盯着,不敢太无底限。
同时国人还有移民等选择。机会多多,不给足工钱,人家拍拍屁股就走,自有去处,因此国内人工始终要高出一截。这种田工制也就在吕宋、扶南。乃至南洋诸国,英华商人所投资的种植园里很盛行,反正农业工人几乎都是异族农奴。
现在有了孟加拉,相关产业和种植园主们自然欢呼雀跃。
钟上位眼神闪烁不定,在佃农身上扫来扫去,他所派发的牛犊裤和麻衣瞬间化作数字,在他的帐目表上不停跳着红字,而儿子的提议则化作绿数字,在另一栏如沙子一般泄下。
钟上位捏起了下巴:“可以试试……”
接着他拍拍儿子的肩膀:“不愧是我钟上位的儿子,很有天赋嘛。怎么样?翻年也别去考学院了,就留在这里帮爹打理产业,以后反正也是你的。”
钟一南抬头挺胸、目望远方:“爹,我以后要办一家殖民公司,要照着自己的想法,把那里变成我的王国……”
啪的一声,钟上位给了儿子一个暴栗:“作反呢!”
他指指这片广阔的庄园,怒声道:“你是钟家人,不想接也不行!”
钟一南委屈地道:“爹干什么,儿子就非得干什么吗?”
钟上位气极反笑:“你还想反了老天爷不成?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这是天经地义的事!”
钟一南心气虽高,终究是庶子,在老子面前也不敢太过放肆,低声嘀咕道:“就像这些天竺贱民?”
钟上位一滞,接着咬牙道:“你爹我给你挣了个富家翁,可不是什么贱民!”
说这话时心中还在想,如果老子真成了贱民,一辈子最大的愿望怕也是让儿子不再是贱民,咱们华夏人又不是天竺人!
达卡,当地最大的清真寺里,李克载结束了与长老的会见,离开时正是午时祷告,看着寺里祷告人群分作泾渭分明的几部分,他就觉无比讶异。难道在这天竺,就连穆斯林也要按种姓分出贵贱尊卑?
辛格点头:“是的,在天竺的穆斯林也得遵守种姓制,祷告时都得分开,低种姓不能去污染高种姓……”
李克载心说真是见识了,天竺人的种姓制还真是强大,居然连战力非凡的伊斯兰都得顺从这样的传统。异族征服和婆罗门宗教传统加起来,经过时间的沉淀,化作了这粘稠的酱缸,什么都能变了味啊。
回到坎德宫,跟宋既谈到此事时,宋既纠正道:“天竺能有今日,异族征服和宗教传统之外,还有另外的东西。”
种姓制有两个基础,一个是瓦尔纳,也就是以肤色区分的种族,另一个则是迦提,也就是职业。婆罗门教的《摩奴法典》开列了若干种迦提,列明哪些是高阶种族可以做的,哪些是低阶种族可以做的。这种区分最后沉淀为四个阶级,婆罗门负责祭祀,管理“心灵世界”,刹帝利负责统治,掌握军政大权,吠舍是普罗大众,负责生产,首陀罗是贱民,等于奴隶。而“污染者”、“不可接触的人”,也就是英华称呼为“达利特”的贱民,则只能从事搬尸体、掏粪等最底下的职业。
历史越沉淀,种姓制越附着于迦提之上,后者毕竟才是社会的真实基础,瓦尔纳只是另一个维度。婆罗门可以没有心理障碍地接受异族统治者为刹帝利,就可以看出这一点。
回想起在达卡街上看到的一幕场景,无数首陀罗乃至达利特缩在角落里,衣不遮体,憔悴枯槁,却一脸宁静,不以苦难为苦,在这些人心里,怕是根本找不到什么不平之心。
李克载下意识地道出一句:“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顺,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心已锢在高墙里,自然怎么动都不会逾矩了。”
宋既慨然道:“之前我说天竺有一股腐臭之气,就是因为,这里似乎正是我华夏旧世儒家和法家心中的圣地啊,他们所求的大同之世不就如此么?民人各安其业,各守其礼,子子孙孙沿袭不变,天下永世太平。”
李克载叹道:“子子孙孙,守其业,执其礼,纲常不移,这就是人间天国……”
至此,李克载依稀明白,父皇为何要他睁眼看清楚天竺。没有选择,没有自由,整个社会禁锢在出身和职业里,由此形成的等级制牢不可破。而讽刺的是,这样的社会对外敌没有一丝抵抗力,数千年来不断成为异族肆虐的对象。
今日之天竺,未尝不是隐伏于华夏骨髓里之毒,英华即便在今人世也面临着的社会课题,他也已有所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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