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bsp; 周洺恽拿皇帝的功课来做托辞,算是个过得去的理由,而且话里的意思,是从此不愿在新政上多置一词。西太后和齐王得了他这样一个表态,自然不为己甚,于是就着东太后的这句话下了坡,都表示同意。
周洺恽松了一口,磕头谢恩,由齐王带着退了出去,今天的朝也就上完了。西太后和东太后从御座上下来,各自扶了太监的手,由后门出了养心殿,并肩走向停放在门前的两顶御轿,要各回寝宫了。
款款行到御轿之前,却听西太后轻轻“哟”了一声,将东太后的袖子一扯,以目示意。
只见不远处站着的一名侍卫,身形挺拔,微微垂首,那面御前侍卫的腰牌,在日头下银光闪闪,不是秦禝,却又是谁?
这一下,连东太后也把秦禝认出来了,心里不免感动——他当初自请陛见的折子里,固然是有“一旦蒙准,则当依例轮值宿卫,以尽本分”这样的话,可是不管怎么看,都以为是寻常的官样文章而已,哪里想得到还真的跑来站班了?
不过感动归感动,这样的时候,也不能多说什么,跟西太后两个会意地对视一眼,依然各自上了轿子,回寝宫去了。
西太后的想法,跟东太后又有不同。她原来以为,总要等到秦禝离京之前请训的时候,才能再见上一面,谁知才没过几天,就又见着了。这份忠心,她自然也是感动的,不过感动之外,更多的却是惊喜。
秦禝折子里的那句话,她倒也记得,坐在轿子里面想着想着,想到“宿卫”两个字,心里怦的一跳——宿卫宿卫,值宿保卫是也,那岂不是说,自己睡觉的时候,他在外面守着么?他可是奉了旨,准内廷行走的……
整个皇城,以正清门和左右的琉璃照壁为界,分为里外两个部分。外面的部分,叫做“外朝”,里面的部分,则称为“内廷”。内廷除了中间的后三宫,两翼还有东六宫和西六宫。
西太后所想的。秦禝自然早就想到了。事实上。他的这个差使,还是前两天在岐王府里赴宴的时候,专门争取来的。
御前侍卫,固然要依例轮值,然而他是出了京的地方官,这个御前侍卫的衔头,就变成了一个“荣衔”,当然是不必再来站班的。因此想要进来。非得找这位总领御前大臣事务,负责排班的王爷不可。
偏偏岐王宴请他的时候,不像齐王那样只请他一个,而是找了一大班京营的将领来作陪。觥筹交错之间,热闹是热闹了,只是要找个私下说话的机会,就变得很为难。好不容易等到大家都喝得差不多了,瞅准岐王出去方便回来的时候,在花厅门口迎上了他。
等到秦禝把请求的事情一说。岐王倒踌躇起来了——没有这样的先例啊。
“文俭,你有这份忠心。怕不是好的?只不过……”
“是,我们做外官的,全靠这一点忠心做事情。”秦禝见他沉吟不语,连忙陪了笑脸说,“这在王爷是一句话的事儿,还要请王爷格外成全。”
岐王年轻,最好面子的,被他拿这一顶高帽套住了,又刚受了他两万两银子的孝敬,于是决定要帮他这个忙。
既然要帮忙,当然要帮得彻底一点。岐王心想,秦禝的这一份忠心,自然要让两宫看见,那才表的成,于是特意把他的位置,放在养心殿的后面,只有这样,才能让太后退朝的时候,一眼看得见他。
秦禝得偿所愿,在养心殿后站了半个上午,到底把西太后和东太后等了出来。他虽然垂首瞧着地上,但以余光偷偷瞧着,见到两位太后的眼风扫了过来,心知大事已成。
他这个御前侍卫,固然是奉旨可以“内廷行走”,不过内廷行走,那也不能乱走,更不能走到东六宫和西六宫里去——这可是太后和太妃们住的地方,走进去了,那还了得?只有太监和宫女,才能在寝宫里头伺候。
现在好了,只要看见了自己,他相信西太后一定会想法子见自己的。在他而言,一头一尾的两次觐见,远远不够,他心中还藏了许多的话儿,要跟太后们说。
秦禝料想的不差。西太后那一阵惊喜过后,便动开了脑筋,该怎么样才能跟秦禝见上一面。
倒不是为了再续前情——宫禁森严之中,太监宫女环绕,即有这样的念头,也是做不到的事情,什么男人都往宫里头带,那是个什么名声儿?担不起。
她操心的,还是她儿子的江山。秦禝这次回来,军政两端,她都有许多事想要再问问清楚。殿堂奏对,限于仪制,没办法从容去谈,包括新政上的不少事,秦禝也还语焉不详,若是能有一个机会,面对面地让他好好说一说,那就好了。
世上的事,怕就怕认真二字。西太后绞尽脑汁地琢磨了半晌,到底让她想了一条可行的路子出来。于是吩咐传轿,她要到东六宫去看东太后。
这可是少有的事——自垂帘听政以来,两位太后拿主意的时候,东太后往往都听西太后的,因此凡是有公事要商量,都是东太后到西边来,而如果是私事,才是西太后到东边里去。公事多,私事少,因此自然是东太后往这边跑的时候居多。
御轿到了,通报进去,东太后亲自迎了出来。两人携了手,在东太后寝宫的里屋坐了,东太后便看着她,先等她开口。
“姐姐,刚才那个秦禝,你瞧见了?”
“我就猜到你是要说这件事,”东太后微笑道,“自然瞧见了,难为他这片孝心。”
“谁说不是呢?”西太后机敏地抓住了这个话头,“这年月,象他这么有良心的,可不多了。我在想,能用个什么法儿,给他一点恩宠。”
“恩宠?”东太后不解地问,“你是说,再升他的官儿?”
“升官不成,”西太后摇摇头说,“他才封了候,也没立什么新的功劳,要说进宫当值,那也是御前侍卫份内的事情。无缘无故给他升官,别的人也不服。”
又说要给恩宠,又说不能升官,那应该怎么样呢?东太后困惑地看着她。
“对了!”西太后仿佛灵机一动,想起来什么似的,“姐姐,咱们给他赐宴,你看好不好呢?”
东太后听了,明白过来。
“这个主意好!”她高兴地说,“先帝爷在的时候,也常有给侍卫赐宴的事。”
按照皇室的常习,把君主身边的亲近侍卫,视同半个家人,至少也是最贴身的家仆。说赐宴,那是雅称,说白了,就是赏顿饭吃,而且常常从皇上的席面上,指一碟两碟菜肴,传赏底下的侍卫,以示荣宠。
“姐姐,那就把今儿晌午的膳,传在养心殿后面的墨斋堂,你看行不行?”西太后说道,“咱们在堂上用,叫他们侍卫在堂下吃。”
“好啊,”这是热闹的事,也是喜庆的事,东太后自然愿意。不过转念一想,又有个疑问,“那皇帝呢?”
继位的小皇帝,一直是跟着两宫一起吃饭,是以东太后有这一问。
“把他也带上。”西太后沉静地说。
“啊……那成么?”
“姐姐,”西太后压低了声音,小声说道,“你知道的,秦禝不是寻常的侍卫,现在就有如此功绩,为国朝打拼。将来在皇帝手下,他也一定是个擎天保驾之臣,让皇帝多见几面,没有坏处。”
东太后明白了,西太后这是在替皇帝笼络人心了。算一算年纪,还真是这么回事,她不由佩服起西太后的心思缜密来。
“妹妹,我的心思还是不及你,”东太后也放小了声音,“不像你想得那么周全。”
事情就这么定下来了,懿旨一传,自有太监们去操办。只是有一条,既然用的名义是值班侍卫们的辛苦,传宴赏赐,那就不能只赏秦禝一人。于是由岐王带领,伺候养心殿的十八名正清门侍卫,也都躬逢其盛,莫名其妙地坐到大桌子旁边来了。
养心殿后的墨斋堂之中,果然按照懿旨,在堂上和堂下都摆了案子,相距不到十步。
堂上的案子不用说,要摆御膳,这是太监们做惯了的。堂下的案子,就有讲究了——因为不可以背对着太后和皇上吃饭,因此特意摆了宽大的条桌,岐王和秦禝,连着十八名正清门侍卫,分坐在条桌两旁,以离御案最近的地方为上首,自然归岐王和秦禝对坐。
等大群的太监宫女和嬷嬷,簇拥着两位太后一到,大家霍然起立,躬身迎接——在宫内轮值的侍卫,是不必行跪礼的。
有嬷嬷在内,是因为东太后和西太后,却还带了一双姐弟来。小的是皇帝自不用说,看见岐王,叫了一声王叔,牵着东太后的手,坐下了。那个做姐姐的,十八三岁年纪,一双大眼睛,模样生得很端正,晃着两个翠绿的耳坠子,行事却稳重得很,给岐王施了一礼,也叫了一声王叔,这才庄庄重重地坐了。
这个叫做乐宁公主,却不是先帝所出,而是齐王的次女。自小在宫中进出,西太后极是喜爱,到了云河政变之后,便干脆向齐王要了过来,养在宫中,当成公主看待。小皇帝跟这个姐姐的感情最好,一天看不见就要找的,不管到哪里,都是形影不离。
等到大家谢过恩,开始吃了,就看出来西太后的这个主意确实好。这样的场合,形同家宴,不但不必像垂帘那样。有纱幔遮蔽。而且说话也不必像奏对那样死板。要活络得多。
“岐王,听说你府里的班子,又上了新戏?”西太后笑着问道。
话是像拉家常一样,但尊卑有别,虽然眼光是看在秦禝身上,可是第一句话,必得向岐王说的,而且西太后和东太后。都是戏迷,拿这个话题起头,也很合适。
“回太后的话,倒是没错。”岐王心想,这自然是自己的福晋、西太后的妹妹跟她说的。他也是个戏迷,精神抖擞地答道,“不过倒不是我府里的班子,都是请来当行出色的角儿。”
“哦——”西太后不胜羡慕地说,“若是什么时候能听一听。那就好了。”
这是由衷的话。宫里的班子,虽然也都是好角色,可是跟外面大班子的名掌班比起来,那自然还颇有不如。
“是,只待两位太后什么时候有闲暇,臣奉请太后到臣府里,做半日之憩。”
“嗯,再说。”西太后点点头,“秦禝。”
“臣在。”秦禝站起身来。
“你坐着吧,不要又弄出个奏对的格局来。”西太后笑着说。
“是。”
“你在申城的时候,可也听戏啊?”
秦禝心说,以前在电视里,倒也曾听过几句,除此之外,再也休提。
“臣不懂戏,”他老老实实地回答道,“听不来。”
“哦?”西太后惊讶地扬了扬眉毛,“其实多听听,也就懂了。不过你军务繁忙,大约也没什么闲的时候,可以用来听戏。又或者申城本地的人,不怎么听戏。”
她峨眉轻轻一挑的神情,秦禝看在眼里,心想两年没见,她的容色倒是不曾略减。
“是,从前是打仗的时候多,自江宁回来以后,又是办新政的时候多。不过申城亦有许趣事。”
说罢便讲起许多趣事,讲到后面东太后先没忍住,噗嗤一口茶喷在案子上,西太后也是把腰弯下去,笑得喘不过气来。四围的人,只有岐王敢于哈哈大笑,其他的太监宫女,还有那十八个坐着的侍卫,一齐憋红了脸,倾尽全力不让自己笑出声来,奇形怪状的样子,滑稽极了,两宫太后看见,愈发止不住笑意。只有小皇帝和乐宁公主,不知道这些人,到底是怎么了,让这个秦禝一句话都逗成这样。
“哎哟,肚子都笑疼了!”东太后一边擦拭着笑出来的眼泪,一边由宫女替她在身上揉着,“好久没有这么痛痛快快地笑上一场了。”
秦禝看着笑得花枝乱颤的东太后,心里一动:一直惊艳于“懿贵妃”的丽色,现在才觉得,原来这位的东太后,生得可也挺俊啊。
墨斋堂的一顿饭吃下来,花了不少工夫,两位太后也说了许多话。不过除了开头和结束的时候,说的几句慰问的话,其他的时候,却大都是对秦禝一人所说。
这一来,不独那十八名侍卫,连生性不甚聪明的岐王都明白了,自己不过是陪客,两宫其实是在借这样的机会,跟秦禝说正经的事。
那还有什么话说?从第三天上开始,岐王每隔一天就给秦禝排一个轮值的班,而两位太后,果然是每两天或者四天,就有一次赐宴。每次吃饭,就是由带班的岐王或者诚郡王世子陪着,也只不过是坐在一旁,绝少插话。
这一来,苦了秦禝,每两天就要进宫一次。不过这份苦差,放在别人的眼里看来,就是天大的荣耀了,于是秦侯爷,帘眷日隆的说法,不胫而走。
他每次跟两位太后回话的时候,都是以谈新政为主。他的口才好,又有亲身的经历,因此可以说得活灵活现,把一项项的新政,像讲故事一样娓娓道来,连一贯壅于外闻、保守懵懂的东太后,都听得津津有味。
说起来,也难怪,身为年轻的太后,虽然尊荣无比,但实在又是一件很可怜的事。深宫寂寞,平日里不上朝的时候,无非是坐看日影西斜,拿一副牙牌来打发时间,哪里能听见这么有趣的故事?因此每隔几日的这一次赐宴,于东太后来说。就像一个“节目”。比看戏还有意思。听上了瘾头。
西太后跟东太后不同,她可不仅仅单是听故事了,而是把秦禝所说的,与平时自己所听到的,以及总理衙门所上的各种折子,彼此印证,细细琢磨,于是在新政一事上的见识。愈发有长进。
这些都是秦禝想要的效果。他所要办的那件大事,非取得两宫太后的支持不可,而若说想取得她们的支持,又非得先让她们对新政,有一个相当的了解。
齐王府里,又去过两次,每次一到,都是由王府的长史亲自在门口等候,接到他之后,径直带到齐王的书房。由齐王延入小书房。六福晋替他们摆了茶水果脯,便会退出去。轻轻关上房门,让两人在里面细细密谈。
其他的事情,便只好见缝插针地去铺排,于是几乎一天到晚,都没有闲下来的时候,交给韩氏的那个厚厚的封袋,也渐渐薄了下来。
六十万两银子,除了宫中和几个王爷之外,各部各衙门,要打点的地方也不少。那张名单上所开列的人,有的是要自己送去,有的可以托人分送,十来天忙下来,也分派得七七八八了。
最重要的是六部,之中又分成了三等。
第一等是户部和吏部,秦禝为了不结下梁子,格外用心,军费的事情两边各一个大大的封包递上,加之有刘秉言在吏部做侍郎,大约是可以把这件事抹过去了。
其次是兵部和刑部。兵部是职分相关,自不必说,至于在刑部的铺垫,算是未雨绸缪——宦海之中的事情,风云变幻,谁敢夸口说一世平安?万一哪一天真要去住刑部的火房,好歹还有三分旧情,牢饭也吃能得舒服一点。
最后是工部和礼部。工部富,礼部穷,工部贱,礼部贵,这是人人都知道的事情。秦禝盘算过,跟他们打交道的机会不多,照规矩致送就可以了,不必另外加码。
六部之外,又有三个地方,是他特别用心,要下大功夫的。
一个是都察院。铁骨御史,森森柏台,一个不对付,惹起群情汹汹,雪片弹章直入九重,那不管是什么样的事情,都非给你坏了不可。
秦禝心想,反过来说,如果是要打击政敌,都察院中的御史,亦是最重要的武器。
好在都察院的长官,仍有“自己人”——彭睿孞以中枢大臣的身份,兼着左都御史,“总领柏台”,
另一个地方,是翰林院,清华贵重,士人群体的根本之地。虽然不掌实权,但隐操清议,是谁都不敢忽视的一股力量。若是名动九卿的红翰林,则气焰之盛,实不下于一品的大员。
不过说翰林的“清华贵重”,指的是他们的身份,而不是家底。翰林也是人,也要过日子,开门七件事,件件都要钱,平日里要维持一个起码的排场,离不开赊欠二字,而还款的指望,全在能不能轮上一两回考差,若是到了年下,四大皆空,那么想想讨账人的脸色,也实在是气馁得很。
不过虽然知道这帮人也要钱,到底还得找一条路子才能送的进去,总不成自己站在翰林院门口,见人就发一张银票?
要找翰林院的路子,秦禝就有些抓瞎。他这几年来,不是跟刀枪打交道,就是跟钱银打交道,哪里认得几个做学问的人?他那班中枢章京上出来的朋友,也少有翰林出身的——话说回来,如果点了翰林,多半也不会派到中枢章京上来了。而他旗人的身份,也帮不上什么忙——翰林院是汉人的天下,论起做学问,
既然一时想不到,那就往后押一押,先去办宗人府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