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秦禝略具衣冠,亲自迎了出去,见过礼,便把吴府尹请到设在外院的花厅之中,坐了喝茶。平日里常来的那个书办,叫做吴三,是吴府尹的亲侄子,管吴府尹叫大爷,在一旁站着相陪。
既然是礼节性的拜访,大家都是言不及义地寒暄着,就这么坐着聊了一会,吴府尹看看时候差不多,便恭恭敬敬地起身告辞。
“吴大人,平日里多承关照。”秦禝也站起身,拱手道,“这次我回来得匆忙,回头再具礼相谢。”
吴府尹回到设在东大街上的顺天府衙门,在签押房里坐了,吴三也跟了进去,顺手替他大爷斟上一杯茶。
“这位秦侯爷,还真是客气的很,”吴府尹啧啧赞叹道,“二十出头的侯爷,前程未可限量啊。”
“二大爷,我倒听说了一个事,”吴三脸上露出暧昧的笑容,神神秘秘地说道,“我看秦侯爷府里,好像也有那么点不清不楚。”
“嗯……嗯?”吴府尹瞪大了眼睛。
“他们府里,都管秦侯爷那个嫂子,叫做太太,管秦侯爷叫做爷。”吴三小声说道,“听说那位嫂子,乃是国色,大爷你说,这可不是挺有意思的么?”
话音才落,不防却被吴府尹兜头大力一掌,打了个趔趄。
“你那就是放屁!”
吴三半边脸火辣辣的疼,拿手捂着,惊恐地看着他这个暴怒的大爷。
“你以为你是个什么玩意儿,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吴府尹额上青筋毕露,压低了声音,气急败坏地骂道,“不想着怎么去巴结人家,尽琢磨这些没俅毛用的事儿!他是你说得的?你要作死,尽管自个儿去死,菜市口还是流军,你随便挑!只一条,别拉上我跟你大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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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王府里的家宴,亦是豪奢异常,虽然只请秦禝一人,可单单是餐前的果子小吃,就上了十几盘。
秦禝心想,齐王是有明旨赏了双俸的,不过要维持这样的排场,那可不是一两份俸禄的事情。
“王爷,”秦禝从靴页子里取出一个封包,隔桌递了过去,“府里开支浩大,这是我的一点孝心,请王爷赏收。”
“嘿,你还来这个。”对面的齐王笑了,接过封袋,既不避客,也不避下人,打开封包,把里面的票子抽出来,手一捻一放,再把封包放回桌上。
“好嘛,当初差你在云河办事给你一万,现在倒找回来十万。”
“回王爷的话,这些都是隋匪聚敛的银子,取不伤廉。”
“文俭,有心了。”齐王笑着点点头,“来,先喝了这杯。”
齐王到底还是会享受,以冰块,镇了窖藏的黄酒,倒在精美的瓷杯里面。在暑意未消的七月里,这样的喝法,果然是舒爽异常。
“先说说江宁的事吧,”齐王跟西太后李念凝一样,都把江宁放在极重要的位置上,“曾继尧已经上奏,请求裁撤老军,同时也要替曾继全开缺回籍。你是从江宁回来的,这两件事,你怎么看?”
秦禝心想,这两件事其实是一件,都是起源于克复江宁之后,老军的大掠。不过在齐王面前,不必像昨日陛见时说话那样谨慎,一来是亲信的身份。二来是私宅独对,不像殿堂之上那样耳目众多。三来是齐王对政事的熟稔,犹胜于两宫太后,如果一味地虚与委蛇,被他听出来了,反为不美。
“王爷,我年纪轻,见识到底有限,曾继尧和曾继全的事情。不敢胡乱置喙。至于江宁的事情,自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好,你尽管说。”
“曾继全的麾下的老军,暮气已露,这是有的。以强弩之末,居然也穿透了江宁这层鲁缟。已经很不容易了。破城的时候,我在城外七里的井望坡上亲眼观战,那真是烈日炎炎之下的一场苦斗,实在是真刀真枪拼来的,并没有花巧在内。”
“那么破城之后……”
“王爷,我说句不中听的话。老军的一口气,全吊在江宁城上,江宁活着,他们就活着,江宁一死。他们也就死了。”
齐王遽然而惊:“文俭,这话是从何说起?”
“鹰不能饱。饱则远飏。”秦禝把刘郇膏的话,拿来“借花献佛”,坦率地说道,“江宁破城之后的事,说实话,再没有人能弄得清楚。若说江宁城里一两银子也没有,那没人会相信,若说有金山银山,却也没有实证。因此我劝王爷也不必再去深究,糊涂账,糊涂过,曾继尧提出来要裁撤老军,我猜他要撤的,首先就是自己弟弟麾下的五万人。”
“文俭,你这个见解,颇为深刻。”齐王欣赏地看着秦禝,心说他在外面历练了这两年,真不能再拿原来的眼光来看他了。
曾继尧折子里的这两个请求,齐王看得出来,一个是替曾继全留一个地步,以退为进。另一个也有负气的意思在里头,对朝野之中对老军的攻讦,表示不满。如果按照朝廷以往的态度,对曾继尧的折子应该“着毋庸议”,不准。这固然是因为现在仍在对各地用兵,同时也是对曾氏兄弟的一种笼络,表示不以外面的声音为意。
现在看来,也许该重新斟酌一下了。如果老军已经不能打,则留下来也不过徒然靡费兵饷,那又何必?
谈完了江宁,又谈马贼,不过在这件事上,齐王的看法与秦禝一致,认为不必有龙武军的参与,兵也是够的,唯一感到可惜的是,用不上龙武军的水师。
“听说你的水师在城北一战,江宁城中的隋匪,皆尽胆寒!”齐王哈哈笑道,“可惜现在打马贼,水师没有用武之地。”
由此就把话头别到新政上来了。秦禝的谈锋极健,完全不藏拙,把他在江苏已开办和拟开办的诸多事务,一项一项,仔仔细细地跟齐王报告了一遍,除了几项还在试行的事物,还看不出结果的东西,其他无一遗漏。
齐王越听眼睛越亮,其中的许多事,是他从前不曾想到的。
“是,我听秉言说,总有些食古不化的人,在替王爷添麻烦。”
“还不就是那一班人?抱着祖宗成法来说事情,好像咱们什么都不怕一样,殊不知现下四处用兵,一处奔溃,全盘皆输啊!”这是齐王烦恼的地方,说起来大摇其头,“这班人说起事情来,都是言之凿凿,却不知道万事贵乎实践。哼,有本事请他们来试试看!”这当然是一句气话。
“跟他们谈大道理,空口说白话,那是永远也辩不清的事。”秦禝沉吟了片刻,笑道,“我替王爷设谋,倒是有一个办法。”
“哦?说来听听!”齐王大感兴趣。
“其实王爷已经说了,就是那句‘请他们来试试’。”
“嗯?”齐王听出了味道,来劲了,“这话怎么讲?”
“既然说何患无才,那么不妨下一道旨意,请他们保举几个精通天文算学的人才好了。他们都是讲理学的人,讲究诚心不欺,言必由衷,如果这一下保举不出来,敢说于心无愧乎?旁的事想必也不好意思再说什么了。”秦禝说道。
“要是这样还不成,那干脆像王爷所说的,请他们这些老学究亲自来办就是了!”
这个办法,听上去匪夷所思,然而细细想一想,竟是毫无破绽。
“文俭,真有你的!”齐王心花怒放之下,哈哈大笑,“原来就说你文武双全,果然没有看错!”
“不敢当王爷的夸赞。”秦禝恭恭敬敬地谦逊道。
“尽当得起了。”齐王感慨地说道。饭已经吃得差不多了,他掂起一片哈密瓜慢慢嚼着,要问他最关心的那件事了。
“文俭,;刘秉言从申城回来跟我说,你要在江苏练一支新的什么军团?”
“是。”
“嗯,现在江宁破了,马贼的兵力也足够,指日可平,现下倒是个练兵的好机会。这样也好应对将来的局面”
齐王点头道,“要练成什么样,才算是成军呢?”
秦禝答道“不单是备齐军械操练士卒这样,还不足够——王爷,你是知道的,现在各处的军队,当兵的只为发财,当官的则是升官发财一起要,最好是能在什么地方转任一个实职的地方官。这样的恶习不去,称不上是成军。”
“哦,”齐王慢慢品味着秦禝的话,问道:“只是龙武军的战力,听说已经颇为无敌,还要练兵,为的是什么呢?”
齐王的这句话,秦禝在心中不以为然——如今各处都在打仗,说来都是大患,说要平息,那还早得很呢。
“回王爷的话,”秦禝恭谨地说道,“为的是对付南越。”
这句话毫无征兆之下,突兀其来,齐王一时愕然。可是听下去,眉头便渐渐皱起来了,再听片刻,便抬手止住了秦禝的话头。
“来啊——”
“诺!”
“叫侧妃把小书房开了!”
“诺!”
候命的长随没有丝毫怠慢,拔脚就走——小书房,是设在齐王书房后面的密室,只有最重要的事情,才会专门转移到那里去谈。而整个王府之中,允许进小书房伺候的,也只有齐王原来的通房丫头,现在的齐王侧妃。
“文俭,走。”齐王面色凝重地说,“咱们换个地方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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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几天,西太后的心情不错,每天上朝以前,下朝以后,她在寝宫里,常常会命李孝忠,把江苏巡抚秦禝进的那些东西,拿出来赏玩。
秦禝进献的物件儿,分成两部分。大部分是交内府入库,真正的好东西,则是由李孝忠交给两位太后来分。
这个小部分,自然是精华,以珠宝首饰为主,都是江南的风格,这正是京城里面绝难见到,恰恰对了西太后的脾性。
她是最爱惜容颜的人,对自己的妆扮,也苛刻得很,宫里的那些珠宝,货真价实是有的,可是皇家用的东西,翻来覆去就是那些式样,早就看得烦了。这一回,拿到这些式样新奇、别出心裁的首饰,喜欢极了,加上试戴的时候,李孝忠每每在一边装出一副不胜赞叹的样子,更让她觉得秦禝的这一番心思,难能可贵。
她放下手里那枚精光夺目用来佩戴在胸上的饰物,惋惜地叹了一口气——真是好东西,可惜没有戴的机会。那些江南女人,把这样的东西戴在胸前,是个什么光景呢?
也不怕羞,她摇了摇头,取过那个精致的盒子打开,里面是四个小瓶子。
这个东西,是最好的香露,经由从南越的香料大师调配的,李孝忠悄悄跟她说过,秦禝交待了,四瓶香露,对应春夏秋冬,这样的东西,在江南也只有一份。
江南也只有一份,那么在夏国自然也只有一份了。独一份的东西,该归谁呢?在跟东太后一起分东西的时候。她的眼睛,先就盯在这盒香露上。
“妹妹。这样的东西,能用吗?”东太后惊讶地说,“香气倒是好闻,叫人闻见,会觉得咱们不庄重。”
这句话西太后不爱听,淡淡地说道:“我倒没觉着有什么不庄重,不就是跟咱们用的香粉一样?”
“那你拿去使吧,”东太后难为情地笑笑,“我可不敢。”
西太后正乐得她不敢。于是这一盒香露,便划在了西宫的名下。
然而香露是拿回来了,若说真的用,却也有一点心虚。这些香露,香气浓郁,如果是听政的时候让底下的大臣闻见了,还真是有那么点“不庄重”。于是只好在下朝以后。甚至是入睡以前,洒上一丁点,自得其乐罢了。
不过还另有一件事,让她很开心,因为有一样东西,是她独有而东太后却没有的。
三万两银子。
外官给太后,进献东西。此时并没有形成风潮,进献金钱更是绝无仅有的事情,因为这是为体例所不容的事情。
然而秦禝偏偏就做了!六十张五百两的银票,经过李孝忠的手,悄悄交到了替西太后太后管账的贴身宫女玉子的手里。
虽然西太后是个绝不嫌钱多的人。但她倒也不是说真的缺这两万银子。作为太后,她每年的“节银”有六万两。其中端午、中秋各交一万五,年下则交三万。
她所高兴的,是她把这两万两银子,视作秦禝对自己独有的一份忠心,而秦禝这一年来对自家的接济,她也通过李孝忠,有所耳闻。
“李侯爷他们已经把家里全都翻整了一遍,地方也大了,就跟新的一样。”李孝忠添油加醋地说,“老太太就盼着太后什么时候回去看看了。”
作为女儿,西太后是个极孝顺的人,但同时又是个极好面子的人。然而她的娘家,然而已经颇为老旧,看上去并不气派,因此她也就不愿意回去,怕叫人笑话。现在按李孝忠的说法,倒是秦禝帮着自己哥哥,把府里重新整治了一遍。
西太后满足地想,真有意思,这倒好像是他在外面挣了钱,专门拿来给自己花似的。
这个荒唐的念头,把她吓了一跳,不明白自己怎么会生出这样莫名其妙的想法来。
她却不知道,更加莫名其妙的是秦禝这个人。
他每年交给韩氏和白沐箐的银子,也是三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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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禝替齐王出的法子,用来对付顽固的守旧派,居然很见成效。
中枢上拟了一道旨,拿给两宫太后过目,旨意中的一句话,是“着文渊阁大学士,周洺恽。即行酌保数员,讲求天文算学。”
西太后看了,心中有数。她自然绝不相信周洺恽能保举出什么人才来,心想这样逼一逼他,那也很好,免得他老是在新政上面作梗,于是点头赞成。而东太后虽然是回护周洺恽的,但却又看不出这道谕旨中皮里阳秋的味道,觉得若能保举几个人才出来,那也不错,因此也欣然表示同意。
这一下,让周洺恽苦不堪言。这是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的办法,明发上谕,通朝皆知,连个腾挪闪躲的余地都没有,如何是好?
他自己说的“夏国之大,何患无才”、“必有精于其术者”这些话,原是理路上的泛泛而论,偏偏为秦禝捉住了痛脚,让他指实几个人,哪里做得到?若说随便报几个人出来搪塞,不免要原形毕露,闹出笑话来。
再说,他身为理学宗师,又是文渊阁大学士——名义上的宰相,也是守旧这一派文官的领袖,因此也做不出这样亏心的事情来。于是老老实实地复奏,说自己的前一个折子,语有不妥,“意中并无其人,不敢妄保”。
锋锐一挫,不免气馁,而一直奉他为老师的齐茽,居然也在他耳边,期期艾艾地说了些话,大意是听说秦禝在江苏办新政,似乎很收了点实效。
人人都知道,现在新政的两端,一端是在京城,由齐王主持,一端是在申城,由秦禝主持。现在连一向跟自己站在一起的齐茽都这样说,弄得周洺恽很有些心灰意冷,反对新政的言辞,也就不像原来那样激烈了。
没想到齐王见到秦禝的头一个法子见了成效,大是起劲,心想周洺恽是反新政派的领袖,何不趁这个机会,再敲打敲打他?于是还不肯放过,把秦禝的第二个法子也拿出来了,奏明两宫,召见周洺恽,打算再派他一个协办新政的职务。
这就更难堪了——虽然明知道齐王是在开自己的玩笑,周洺恽仍不得不硬了头皮,到养心殿面见两宫。
“周师傅,你是三朝老臣,先帝特简的人。朝廷不管办什么事,自然都要格外借重你的威望。”西太后跟齐王有默契,此刻说道,“现在打算再派你一个差使,协办新政,你看怎么样啊?”
“回太后的话,”周洺恽真正是有苦说不出,只能想话出来推辞,“臣老迈衰微,实在是力有未逮。”
“新政实行,颇多变动,原是要有你这样的名宿,才能压得住阵脚,你又何必推辞?”
“臣……”周洺恽无言以对之下,心里一急,不能不说实话了,“臣于新政一事上,实在并不通晓,即使勉力而为,亦怕误了事。上书房的功课,是第一等的大事,请太后准臣专务于此,以尽本分。”
这一下,连东太后都听出来了,周洺恽是真的不愿意接这个位子。她转头看看西太后,对底下的齐王说:“既然这样,我看就免了吧,周师傅年纪也大了,到底还是皇帝的功课要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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