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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言一出,雍王缓缓睁开眼睛,看着丰兰息,叹了口气,却是无言。
“不过父王您有一点倒是料错了,儿臣不曾恨过任何人。”
丰兰息看着雍王微微摇头,神情间竟有些惋惜,不知是惋惜父亲这个错误的判定,还是惋惜着自己竟然不会恨任何人,“五岁的时候,儿臣就想通了这个问题,父亲又如何?兄弟又如何?这世上,没有规定谁一定要对你好的,对你坏那倒是理所当然的,毕竟人都是自私自利的,所以啊……那些人、那些事,儿臣早就看透了,习惯了。”
说这番话时,丰兰息的语气淡得没有一丝感情,声音如平缓的水波,无痕淌过,他低着头,摊开手掌,露出一支被拦腰折断的碧玉钗,钗身碧绿如水,细细的钗尖上却沾着一块暗黑色的东西,那是——干涸了很久很久的血迹!
“父王还记得这支钗吗?您也知道,儿臣自小记忆不错,看过的东西都不会忘记,这支玉钗不是母后之物,可它却藏在母后的头发中。”
丰兰息拈起那支碧玉钗凑近雍王,似要他看个清楚,又似要他闻一闻玉钗上干涸的血腥味,“母后死后,儿臣竟多次梦到她,她手中总拿着一支染血的玉钗,一双眼睛流着血泪看着儿臣,又痛苦又悲伤……儿臣日夜不得安宁。”
说着丰兰息盯着雍王的眼睛,勾唇一笑,笑容淡薄微凉,瞳眸如冰无温,“您知道,那做过亏心事的人,只要稍稍试探一下便会惶恐地露出马脚。”
说罢他收回玉钗,看着那细细的钗尖,指尖轻轻地抚着钗尖上黑褐色的血迹,“这些血是母后的吧?母后既不肯安息,身为人子的,当然要略尽孝心!
所以,有血缘又如何?这些人不但是欲取儿臣性命的敌人,更是儿臣的仇人!
那么,我做这些事又有什么不对?儿臣所做的一切,不过是对母后──儿臣这世上唯一的亲人──所尽的一点孝道,以及拿到儿臣想要的东西!”
丰兰息的语气依旧淡淡的,没有激动,亦无愤恨,“所以父王不要认为儿臣是为了什么仇啊恨啊,那些在儿臣看来实在可笑,这世上没有什么能左右儿臣的,儿臣想做便做,想要便要。”
雍王凝目静静地看着床前坐着的儿子,这样的仪容气度,这样平静的神情,这样无情的话语,真像啊……真像昔日的自己!
“至于父王认为儿臣做得过分,那么这些年来,您那位尊贵的百里王后,您那些聪明孝顺的儿子,他们对儿臣所做的又算什么?那些便不过分、不算心狠手毒吗?”
丰兰息垂眸看着手中玉钗,指尖轻轻地弹弹钗尖,却似弹在雍王的心口,“父王,这些年,儿臣若稍稍笨一点,便是有百条命也不够丢的!”
丰兰息抬首看着面无表情又似无言以对的雍王,微微一笑,起身俯近雍王,漆黑的眸子冰凉如水,轻声道:“若要说儿臣心狠无情,那父王您呢?不提您当年,便是这些年,您何曾不知您那位百里王后的所作所为,可您又何曾伸出手拉帮一下儿臣?”
他说完,身体后退,坐回椅上,笑容越来越淡,神情却依然无恨无憎,指尖不断地抚着钗尖上的血迹,似是想要擦去那血迹,又似是无限珍惜地轻轻抚触,“这世间无情的人何其多,儿臣,哈哈,儿臣也不过是其中之一,儿臣只是要好好地活着罢了,又何错之有!”
听丰兰息说完,雍王默然许久,才道:“孤是没有资格对你说教,但是……”
他微微一顿,眼中涌出一抹温情,有些遗憾又有些无奈地看着儿子,“孤这一生,很多人称赞,但孤总记得昔年登上王位之时八弟曾说过的话——‘虚情伪善、自私冷酷、残忍狠厉’。
虽然这些年来,八弟再也未曾说过这样的话,但孤知道,孤算不得好人,一生只为自己活着,得权得利,看似风光无限,可是……也要到这一刻,孤才知道,这一生有多失败!
所有的子女中你最聪明,但也最像孤,孤不希望你最后也如孤一般,活到最后,却不知自己一生得到些什么,又抓住了些什么。”
雍王抬起自己的双手,张开十指,只是一层苍老又苍白的皮包裹着嶙嶙瘦骨,这样的一双手,是什么也抓不住的。
“别走孤的老路,对人做绝便是对已做绝,留一点余地吧,这是孤身为父亲,这一生唯一能留给你的——忠告!”
“哈哈哈哈……”
丰兰息大笑,平静地看着父亲,看着那双凝视着自己的黑眸,也在这一刻,他真切地觉得这是他们父子唯一相像的地方,于是他终于伸出手,轻轻握上父亲那瘦得只剩骨头的手,“父王放心,自此以后,您那些聪明的儿子应该也知道收敛,那便可平安到老。
您也知道的,儿臣爱干净,不喜欢弄脏自己的手。”
雍王看着他,看了半晌,忽然道:“真的不恨孤?”
丰兰息眉头微微一挑,然后摇头,“儿臣真的从未恨过您,也未恨过这个雍州的任何人!”
雍王忽然笑了,笑得荒凉而寥落,“无爱便无恨吗?罢了,罢了,你去吧。”
丰兰息起身,恭恭敬敬地行礼,“儿臣告退。”
这或许是此生最后一次见面,最后一次行礼。
雍王有些眷恋地看着儿子转身离去。
丰兰息走至门边,忽又停步,回头看着雍王,“父王,儿臣不会如您一样,您一生也不知到底要什么,最后也未能抓住什么,但儿臣知道自己要什么。”
无波的黑眸瞬间绽现雪亮的光芒,“儿臣要将这万里江山踏于足下,还要那个伴我百世沧桑,携手同涉刀山剑海的人!
这两样儿臣都会抓到手的!”
说完他拉开殿门,一道阳光射入,洒落他一身,如金色的冕服。
“你就这么肯定她会伴你百世沧桑、伴你刀山剑海?”
身后忽然传来雍王极轻极淡的声音,“双王可以同步吗?”
丰兰息抬起的脚步一顿,片刻后,他转身回头,面上淡笑依然,“父王,儿臣不是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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