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病得只怕碗都端不动了,还是我喂你吧。”说着她一匙一匙,喂了母亲吃下。
母亲只吃了半碗,总也好过不吃不喝。张大娘欣慰地舒出一口气,说:“半碗就半碗吧,等下饿了再喝。你这烧退了,我估摸着明天就能吃点干的。你年轻,只要你愿意好,总能好起来。阿草娘,人在这世上走一遭,哪能没个三灾六难的?我娘生了我们兄弟姊妹六个,只活下来三个。要是走一个我娘就死一回,我们活下来的兄弟姐妹指望哪一个?指望爹?呵呵,说句不孝的话,有了后娘就有了后爹,指望着后娘善待前头的孩子?做梦吧!你看看盛川家的三个丫头的下场!这盛川前头娘子愚就愚在不该争那口闲气。她一根绳子一了百了了,三个没娘的孩子有多可怜!阿草娘,我们做了娘的女人,命就不是自己的了,是孩子的!盛川家的三个丫头,有亲爹尚且如此,这阿草连个亲爹都没有,你落下她让她怎么活?外人千好万好,好得过亲娘?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母亲被张大娘一席话说得低头垂泪:“嫂子教训的是。是妹子拙智了。”
张大娘叹息一声道:“我哪里是教训你啊。当初我第一个孩子也是个丫头,养到三岁一场伤寒夺了性命。妹子,那孩子就在我怀里一口一口地咽了气儿。”张大娘说到这里,眼圈红了,声音有些发抖,“当初我那个痛啊,恨不能一头撞在墙上随她去了,在阴间也算有个伴,她也不孤单。可是阿牛在那边房里呱的一声哭了,他爹抱过来让我喂奶——你说妹子,我还能死么?怎么说也得强打精神活下去,有阿牛等着我照顾呢!”
自那日张大娘一番劝慰,母亲勉强挣扎起来吃饭,身子慢慢好转。自弟弟失踪后,族长便将族中男子编成几个组,每组两三个男子,沿着镇子画了方圆二十里的圈子,每日派人在那些村子里寻找。此时春耕还未开始,村人们还有闲,因此村里的男人们白天都出去寻人,晚上要等到掌灯以后才能回来。
如此忙乱了又有半个月,弟弟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只是在镇南侧一个村子里,有村人说在山上拾到过一只两三岁孩子的鞋,拿出来一看,正是弟弟穿的鞋,底纳得厚厚的,鞋子却平淡无奇,没有任何装饰,是母亲亲手所制。
母亲看见这只鞋,当场一口气又差点憋过去。那只鞋对于她,似乎是最后一线希望破灭了。因为大家都在说,如若这鞋是弟弟的,十有八九是没命了,很可能被狼吃了。
但是弟弟为何会跑出镇子走到那么远的村子里去,很是令人费解。
那以后的日子,母亲干什么都精神恍惚,洗衣忘了拿棒槌,做饭忘了添水,痴痴呆呆,形同槁木。
不久春耕开始了,全村的人也放弃了寻找。族长和夫人亲自上门慰问,说了一番劝慰的话。许夫人在母亲的卧室对母亲说:“阿弥陀佛。若是阿树没死,你们父母子女一场,日后终是有缘再见。世上的因果,随缘吧,强求不得。老二家的,你还年轻,身体将养好了,还能再生,且莫伤心了,保重身子要紧。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母亲低眉敛目地应诺:“伯母的教诲,侄媳妇记下了。”
那边族长对许盛业说:“阿树也不一定就不在了。你以后出门在外,留心找寻,哪日能找到父子再团聚也说不定。但凡我家人外出,我也让他们到处给你留心。你正当壮年,不管阿树找回找不回,还是要多保重自己,多多开枝散叶。如今天下太平,咱们做百姓的也算安居乐业,难得碰上好年头,不要再瞎胡闹。你一家子娘母子全是女人,就靠你一个男人支撑,你若不能做出一家之主的样子,让她们娘母子指望谁去?”
许盛业红着眼圈道:“大伯,我这些年,就阿树一根苗——”
许景天道:“事已至此,多想无益,还是为以后的日子打算吧。生老病死,人之常情,非人力所能为也。”
许盛业忍着泪点头。
大伯父许盛家和大伯母田氏也过来几次,帮着许盛业和母亲接待前来慰问的族人。满村的人,不管本家的还是外姓的,不管是有过结的还是平日相好的,或真心或假意,都纷纷带着礼物前来表示同情与劝慰,说的话大同小异。
连盛川和盛川娘子都过来坐了坐。母亲跟盛川娘子没什么交情,也无话可说,多亏大伯母田氏在场,几句话圆过去。
田氏说:“有什么不到处妹子莫怪。自从出了这事儿,老二家的便有些痴痴呆呆,待人接物,屋里屋外没了往日的利索劲儿。”
盛川娘子一副大人大量的口气:“不怪不怪。这事儿摊在谁身上都是一场大劫,过了就好。”
土鱼自己带着几条鱼,跟着他的两位兄长一起上门。土鱼性子有些呐呐的,不会说话,只是闷头坐在一边,看着兄长们跟许盛业寒暄,他只是不住地点头。
土鱼媳妇的两个妯娌在那边替土鱼媳妇打圆场:“她本来是要来的,前儿着了凉,身上不好,想到这些日子妹子你身子弱,刚好一点,怕把病过给妹子,所以托我们带话过来——请妹子保重吧。”
张大娘那日刚好在,见母亲闷着头不声不响,忍不住接话道:“土鱼媳妇身上不好?那可要当心啊,是不是在外面怪话说多了,风大不光扇了舌头,还扇了身子?这人呢,拿啥作咒别拿自己的身子做咒,做多了,怕是要引鬼上门,弄假成真呢!”
那两个妯娌讪讪地笑一声,匆匆告辞。
大伯母田氏族送走客人,嗔着张大娘道:“人家上门也是好意,你这么摔打人家做啥?”
张大娘冷笑道:“人都惨成这样了,她还在背后嚼舌头,嚼得心虚不敢上门,还充什么好人?我是看不惯的!”
田氏道:“何必多结一个仇家?”
张大娘拍手道:“嫂子,早就是仇家了!你以为你不理会她,她就会放过你?!你等着瞧吧,她不会让老二家的好过的!”
这种慰问,也终有个了结的时候。许家村的人感叹一阵,痛惜一阵,生活便回复到原来的状态,日日为生计忙碌。回不到原来状态的,只得我们一家当事人。
许盛业自那以后,每日喝闷酒,喝得红了眼睛,趴在桌上痛哭:“阿树,我的儿,你在哪里啊?你怎么撇下爹爹就去了呢!”
母亲痴痴呆呆地在旁边有一搭没一搭没一搭地收拾着家,许盛业哭,她也在旁边黯然落泪。我怯怯地缩回自己的房间,对着窗外的月光发呆。
房外,许盛业还在拍着桌子哀嚎:“阿树啊,你才三岁啊,前世做了啥孽,今生要遭到这样的报应!我许盛业做了啥孽,要遭这样的报应?!”
男人的哭声,透着彻骨的哀痛。他这哭声是发自内心的悲伤,比往日打了母亲又跪地求饶的哭声要真切千倍万倍。这大约是他今生今世,流下的最真心的眼泪,给他唯一在世上存活过的儿子。
那是我的弟弟。往日他在我眼前挣扎着不肯洗澡的情景历历在目。就在咫尺之间,我们娘母子在灶间的火光中嬉闹着,母亲拍着他的小屁股笑道:“这不像洗澡,倒像杀猪。”
幸福的日子,恍然一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