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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百三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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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做寿这件事情发挥,不遣内侍,不作赏赐,借以警告徐良。但现在一想,好像又觉得不太妥当,且不说徐良的资历和功劳,单说他到底是拥立自己登位的功臣,也不应该在他大喜之日如此作派。

    “官家,麟王到了。”沈择入内禀报道。

    “宣。”赵谨到御座前道。

    折彦质进得堂来,行了礼,口中道:“不知陛下宣召微臣何事?”

    赵谨欲言又止,后道:“今日,是徐卿五十华诞,请了折卿么?”

    “回陛下……徐相,给臣下了请帖。”折彦质如实回答道。

    “那折卿怎么……”赵谨又问。

    折彦质不好明说,只道:“因中书有些公务积压,又十分要紧,因此,因此不便。”

    “哦……”赵谨随口一句,便没了下文。

    折彦质等了片刻,不见皇帝发话,心里琢磨着是不是该劝劝天子,不能如此无视朝廷宰相,因为这实在称得上是一种侮辱。但这个念头只在脑中转了转,便打消了去,我何苦替徐良说话?

    正出神时,听皇帝道:“按惯例,朕是不是应该派内侍去贺他大寿,并赏赐褒奖?”

    心知皇帝是明知故问,便麟王还是道:“确有此例,天子遣近侍贺大臣之寿,以彰显天子仁德及关爱臣下之意,徐良又是朝廷次相,按理……”

    “按理,朕应该如此?”赵谨问道。

    折彦质因为低着头,看不到皇帝脸色的变化,迟疑了一下,回道:“臣认为,当是如此。”这句话出去,好半天没见皇帝下文,他正疑惑时,皇帝已道:“朕召卿来,是想与卿再说说西边的事。朕近日思量,总觉得我朝既明确表示不介入金辽战事,但又接收土地和降兵,这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

    等折彦质和赵谨说完话,徐府里的宴席也散得七七八八。剩下的一些,徐良也没有再陪同,让长子徐翰代劳了。他则和几个私交甚好的同僚,以及徐四进了书斋品茶。今天这场寿宴,谈不上不欢而散,倒也绝对不是宾主尽欢。

    受此影响,众人兴致都不太高,坐在徐良布置讲究的书斋,也没人说话。李若朴见如此氛围,先开口道:“徐相是经过过大风浪,大波折的,不必介怀这些事。”

    徐六喝了不少,但还算清醒,闻言笑道:“人生在世,不如意十常**。我虽一路走来,分外顺遂,但也想到过这一天。只是……”只是没想到来得这么快,壮志未酬,不免遗憾。

    李若朴对这话感同身受,苦笑道:“在场没有外人,下官说句实在话。其实我们都知道,当今天子仁慈,不愿大动干戈,朝中一些人又极力迎合官家这种态度,叫人无奈啊。”

    徐良似乎不愿意再多说什么,只是想着自己的事。旁人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着,渐渐觉得无趣,便都先后告辞而去。最后,只剩下徐六、徐四,以及李若朴。徐胜本想安慰堂弟几句,但他生性内敛厚重,又不知如何开口,只能闷着。书斋里落针可闻,渐渐僵了。

    后来,还是李若朴打破了僵尸,他向徐良看了好几眼,似乎有什么话想说,却又拿不定主意,一度要起身,好似要告辞,却又起不来。纠结了半晌,方才开口道:“徐相,有件事,下官本不当今日说。但是,今日不说,明日总还是要说的,不如今日说了干净。”

    徐良似乎想出神了,并没有反应。

    李若朴不以为意,继续道:“徐相是知道的,我已到了致仕年纪,早前就向相公说过,打算归隐泉林,过几天清静日子。相公盛情挽留,下官与相公有志一同,也就再撑些时日。前些时候,朝中大臣弹劾,我又动了这心思,但一则相公慰留,二则官家下诏,没奈何,只能厚着脸皮占着位置。现在,官家命我去巡边,朝中那些人又极力劝进,相信徐相也看得出来,他们不是真想让我去巡边,而是逼我退休。”

    徐良听到这里,仍旧没有丝毫表示。李若朴有些犹豫,但还是将心一横,说破道:“下官年过古稀,身子一日不如一日,便是去巡边,也是有心无力了。这一生在宦海中浮沉,身心俱疲,实不愿再周旋下去。不瞒相公说,我明日便打算上表请辞,想必官家会同意。今日提前禀报相公,万请谅解下官难处。”李若朴是如今宰执之中,徐良唯一的臂膀,他一去,朱悼又病着,徐良在中书愈加孤立了。

    等了一阵,见徐良还是不说话,李若朴有些急了:“相公,非是下官……”

    “你不必说了。”徐良举起手道。

    李若朴见状,低下头暗叹一声。他不怪徐良,任他是谁,在寿诞当日发生这样的事情,心情也不会好。再坐下去也是没趣,他起身对徐良一揖:“下官就不打扰了。”

    徐良此时才缓缓抬起头来,看着对方花白的须发,满是褶子的面庞,还有那双浑浊的眼睛,佝偻的身子,心下由是不忍,低声道:“李参政与我共事多年,倾力相助,徐良怎会不知强人所难?你要致仕,我不阻拦。本想上奏替公求升一级再致仕,但想来,只能自讨没趣。这一节,请李参政原谅。”一般功臣致仕,皇帝都要加官一级,让他以高于原级别的待遇退休,享受全俸,徐良如今处境尴尬,想帮这忙,也是有心无力。

    李若朴闻听此言,有些激动,大声道:“相公不必为下官谋,只望相公自己多多珍重。罢,告,告辞了。”

    徐良闻言起身:“我送参政。”哪知此时酒劲上来,刚起身脑袋一晕,一个趔趄跌坐下去。

    徐胜见状,道:“我替你送李参政吧。”语毕,伸手作请,李若朴心中五味杂陈,只得在徐良陪同下出门而去。

    万念俱灰有些过头,但用心灰意冷来形容徐良现在的心情还是比较贴切的。诚如他方才所说,他这一路走过来,可谓“顺遂”。自从在陕西任上回到中枢以后,前辈捧着,同僚供着,一路平步青云,坐到当朝宰相,权倾一时。真应了那句话,物极必反,当登上权力的顶峰之后,难免要走下坡。

    以他的年纪,本该泰然处之。奈何,就因为一路太顺,现在才会如此失落。既不甘心驱逐北夷,恢复故土的壮志未酬,也不甘心超然的权势地位就此放弃。但接连的打击,让他身心疲倦,尤其是今日……

    徐胜轻步踏入书斋,坐回原位以后,思之再三,劝道:“六弟,为兄虽然一介武臣,但毕竟在官场上厮混几十年。有些事情还是看得明白,你因为在这位置,树大招风,所以人家想让你下去。事情到了这一步,与其……不如自己求去的好。”

    徐六闻言叹道:“哥哥,你以为事情到了这一步,我还能在朝廷里呆下去么?这里就你我兄弟二人,实话与你说,早我就看出来了,今上没有锐意进取之心,往常我独相朝中,还能左右于他。现如今,折彦质起来,秦桧之流又煽风点火,陛下也不是当年言听计从。去年我就动了心思,老九再三地劝,说局势还会变化,只要我留在朝中,不愁没有守得云开那一日。现在看来,是守不下去了。官家如此待我,只差没有挑明。我纵使不顾斯文脸面,三省都堂也坐不下去了。”

    “我担心的是,我一旦去职,这次相的位置,不是范同,就是秦桧。范同原是刘延庆的幕僚,如今听谁的,我就不明说了。秦桧此人……娘的,我是真悔当初没听老九的,重用了这厮!他若登台执政,必定事事仰承上意,由着官家性子来。我只担心,这么多年苦心经营的局面,只怕是要毁在这些人手里!”

    “现在,想起老九的见识,我是胆战心惊!金主完颜亮不比完颜亶,从他曲意奉承,极力示好我就看得出来,此人志向不小,早早晚晚,他要出这口气的。还有契丹人,在夏境屯兵,虽说是为了东征复国,但倘若我朝有变,他们能不闻风而动?我们两代人浴血奋战,呕心沥血造就的局面……”

    徐良说到这里,竟哽咽着说不下去,只顾摇头摆手而已。

    “罢了罢了,都说无欲则刚,你都五十的人了,事情已经到这一步,就不必再有不甘。索性遂了那些人的心愿,过清静日子去吧。以你的功劳和声望,朝廷必然是要厚待礼遇的。”徐胜劝慰道。

    “四哥,哪有那么简单啊。”徐良苦笑道。“你以为他们搞掉我就行了?你以为我们徐家凭什么这么风光?一是因为我在朝为相,二是因为老九在外为将!他坐镇川陕多年,手里握着几十万西军的兵权,从女真到契丹,再到朝廷,谁不忌惮他三分?那才是我们徐家的基石!搞掉我才是开始,接下来必然要把主意打到老九头上!我因为是文臣,相位罢就也就罢了,没甚妨害!老九是什么人?如果动他,他手下那些大帅会是什么反应?他一手再造的西军会是什么反应?朝廷能不考虑这个?我最怕的,就是那些人不动则已,一动,必然下毒手!”

    徐胜听得胆战心跳,尤其是这最后一句,吓得他霍然起身:“老九征战几十年,撑住了半壁江山呐!朝廷怎么能如此对待功臣!”

    “四哥,老九若是文阶也就罢了,可惜他少了一个进士出身。”徐良道。

    徐胜慌了,他最在意的,便是这个一母同胞的亲弟弟。母亲死得早,是他和徐王氏一手把这个弟弟带大。倘若徐九有危险,他作亲哥哥的,能不着急?跌坐下去,失声道:“这可如何是好?”朝政的诡诈和凶险,让这位武臣失了分寸。

    徐良沉思片刻,说道:“我一旦去职,老九必然震动。到时候,朝廷若是动到他头上,我怕他一时动怒,作出出格的勾当来!”

    “你什么意思?”徐胜听话中有话,追问道。

    徐良起身坐到他身旁,低声道:“老九到陕西多少年了?”

    “二十年了。”徐四答道。

    “没错,这二十年他就一直没有挪过窝。我虽在朝中,却也知道,二十年来,他在川陕经营,行政、军事、财赋无所不预!四川还好些,整个陕西,从帅司、漕司、宪司,再到各府州县,凡是要害的地方都是他安排的人。还有河东,几乎所有河东部队,统兵的都是他的老部下!老实说,大宋开国两百年,没有一个人能在地方上取得如此之大的权力和势力。是时势造就,也就是他自己经营,还有父亲和我在朝中的遮掩。你想想,他有如此之重的权力,如此之强的实力!虽然一直隐忍不发,小心行事,但一旦这些东西有失去的可能,我怕他铤而走险!”

    徐六这话已经讲明了,就是一句,害怕徐卫造反!

    徐胜震心得无以复加!他原本是了解这个弟弟的,反正就是浑人一个。但自从他十几岁时大病一场后,整个人都转了性,变得捉摸不透!徐六这猜测,并非完全没有可能!倘若老九走到了这一步,那真是万劫不复了!

    一刹那,直感手脚冰凉,背后寒意陡起!摇头道:“不成,不成,总得想想办法才好!”

    “四哥,你和老九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我知道,他对你,对四嫂是极其尊重的。所谓长兄如父,长嫂如母,我希望,你能劝劝九弟,让人激流勇退!现在他如果自己退下来,朝廷念着他的旧功,必然不会过于为难他。倘若不然,莫说是他,我们整个徐家,都将陷入险地!”徐良沉声说道。

    徐四到底是战将,慌乱之后,定住心神,想了好大一阵,方才道:“谈何容易?老九只怕没有那么容易放弃眼前的一切!”

    “不管如何,你总要去劝劝才知道。我估计很快就得被迫辞职,四哥,你得快些,尽快修书给他,阐明利害关系!千万不要叫他走上不归路!他若真起反意,一则不会成功,二来,我们徐家也将万劫不复!先人的英名,也将扫荡殆尽!”徐六这话,直接打垮了徐四!

    次日,皇帝不知何故,没有上朝。聚集的朝臣们当然就散去,各回本司理事。

    徐六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仍旧到中书坐堂办公。昨天的事情,所有人都知道了,因此他一进三省都堂,就感觉到了异样,同僚下属们看他的眼神都变了。到自己的签房,他坐在公案后,桌上仍旧摆着等他处理的公文。他坐在那里半晌,也没去翻动一本,好半天,才执起了笔。不管如何,善始善终吧。

    正批复山东一件公文时,范同的声音在外响起:“徐相。”

    “进来。”徐六没有抬头。

    范同走到他案前,看着埋首案间的徐六,嘴角一扬,露出一丝自得的笑容,口中道:“下官来回徐相一声,方才,圣上已经发来了上谕。宋金有约在先,不介入金辽战事,太原郡王接收金国土地城池和降军,于理不合。圣上下诏,命太原王交还宁边州和金肃军,以及遣返所有金军降部。”

    徐六手中的笔是再也写不下去,停了片刻,放下笔,抬起头,直视着范同。

    “徐相不必如此看我,这是圣上和首相商议后决定的,并且,要由徐相你亲笔签发省札,加急送到兴元府。”范同笑道。

    徐良将双手缓缓抽离桌面,放到腿上,使劲地握着,尽量不让怒火爆发出来。所谓“欺人太甚”,莫过于此!昨天那般行事,今天还下这样的诏命,甚至要我亲笔签发省札给老九!有这么干的么?

    罢罢罢,不就是逼我辞职么?遂你们心愿就是!一念至此,他反倒放开了,笑道:“范参政,这省札,我就不签了。”

    “咦!徐相这是何意?莫非要抗拒诏命?”范同佯装惊讶地问道。

    “我有几个胆子,敢抗旨?只是,这道省札,要么你就去请麟王签发……”

    不等他说完,范同摇头道:“那不行!必须由徐相亲笔签发!”

    徐良轻笑一声:“何必呢?凡事留点余地比较好。”

    “余地?哈哈!”范同大笑,似乎觉得这话非常可笑。

    “我是说,这首省札,还是等圣上任命了新的次相,再由他签发!搞不好,就是你哦。”徐良笑道。

    范同脸上的笑容一时凝结,面部肌肉不自然地抽动了几下,问道:“徐相此话何意?新任次相?你是要……”

    “满意了?”徐良笑问道。

    范同笑不出来,盯着徐良看半天,确认他不是在说笑。一时脸上阴晴不定,最后还是退出了签房去。等他走后,徐良咬牙切齿,涨得一张脸通红!几乎背过气去!好容易平复心情,索性一不作,二不休,取了空白奏本出来,就准备写辞呈。但是,刚写一个抬头,他就没再下笔。

    我为什么要这么灰溜溜地走?这江山,是我保全的,皇帝,是我拥立的,他今日要逼我出朝,我就得当面跟他说清楚!决不夹着尾巴滚出朝廷!想到这里,将笔一扔!起身便往禁中去!

    他前脚一走,范同后脚就跑出签房中,盯着他背影想了片刻,又匆匆奔进折彦质的签房,也不敲门,一进去就道:“折相,徐良怕是去面君请辞了!”

    “什么?”折彦质正批公文,听了这句话,手中毛笔在公文中划出好长一道墨痕来!

    “方才我去见他,告知要他亲自签发省札,命太原王交还土地降军。他就对我说,这要么请麟王签发,要么就等新任次相来签!当时我就觉得他想请辞,现在看来,八成是了!”范同疾声道。

    折彦质弃了笔,心头也是犹豫再三。徐良若是真请辞,圣上会不会准?万一准了,自己是不可能独相的,次相的位置谁来接?范同?秦桧?还是旁人?

    就在他思考的时刻,徐良已经走向了勤政堂。此时他才发现,一旦决定了,不纠结,心头反而如释重负,没有那么多的犹豫和不舍!就如四哥说的那样,无欲则刚!此番遂了你们的心愿,老子不伺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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