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来,徐良一直谋划着想夺取河北,只是苦于没有一个由头。就在此时,他堂弟就把这个借口给他送来了。
中书三省都堂内,徐良捧着堂弟的本子越看越欣喜。好消息!金辽两军要干起来了!他们在西线一打,我这正好挥师北上!取河北还不是易如反掌?
当下,请了朱倬和李若朴两位副相前来商议,都认为这是个机会!徐良听了,也不去问折彦质,径直带了本子,会同两位副相前往勤政堂,打算立即向皇帝提出北伐!
却说另一位参知政事范同,见次相带着两位副相往禁中去了,心里犯了嘀咕,便跑到折彦质的办公堂里把这事说了。麟王倒不为所动,因为无论如何,只要事关军国大计,最后必然要到他这里来的。
勤政堂里,赵谨和沈择两人,正分工明确。皇帝只管坐在御座,听沈择给他念本,他再说出处理意见,由沈择执笔批复。遇上拿不定主意的,也问沈择意见。当听闻次相和两位副相联袂前来求见,慌忙让沈择退到一旁去。
三位宰执入内,行礼毕,皇帝问道:“徐卿,何事?”
徐良递了太原王的本子上去,大声道:“陛下,天赐良机!金辽两军,将于西陲开战!”
听说金辽两国要开打,赵谨也感震惊,忙翻了本子看。阅毕,问道:“这金辽开战,贤卿怎说天赐良机?”
徐良也不奇怪皇帝这么问,回答道:“圣上,金辽一旦在西部开战,金军非但要与辽军纠缠,更要防备西军的介入,如此一来,其精锐主力必然被牵制。王师正可借此机会,挥军北上,夺取河北!”
皇帝听了,心跳加速,挥手道:“别忙,你是说,撕毁和约,挥师北伐?”
“圣上,这和约不过是一纸文书罢了。再者,臣去年就提出,倘若时机成熟,不惜背约攻金,当时朝中已经取得共识。”徐良道。
赵谨素不喜征战之事,现在听说又要举兵,心里先忐忑起来,又见徐良如此热情,更是有些忙乱,摇头道:“此事要从长计议,急不得,急不得。”
徐良此时哪里听得这种话,往前一步道:“陛下,机不可失,时不再来!从前,我朝与辽盟,为的便是共同伐金。只可惜,最终仍是摒弃了盟约。好不容易此番有这机会,岂能错过?陛下不用担心,此役便无十分胜算,也有九分把握!东京留守司,淮南宣抚司,精兵三十万,何愁不能夺回河北大地?”
赵谨让他这么一说,无法反驳,目光无意间落在徐卫的本子上,顿时有了主意,举起那奏本道:“太原王在奏本中说,金辽交战,必然都要来结好我朝,唯今之计,莫过于坐山观虎斗,坐收渔人之利。想太原王沙场宿将,他都这样说,想必差不了。”
徐良一时语塞,只因谋夺河北一事,他还没有来得及跟堂弟沟通,所以徐卫根本不知这事,也就难怪在奏本里这般说。
旁边的李若朴见状,上前道:“圣上,太原王远在西北,坐镇一隅,难免就顾全不了大局。这确是一个极好的机会,若能夺回河北,则大宋为北夷所占之领土,悉数回归。陛下一雪前耻,中兴大宋的伟业便可大功告成!”
朱倬也出来发言,极力赞同徐良和李若朴的意见。赵谨从来没想过要作一个中兴明主,只愿天下太平,不生事就罢了。但见宰执大臣们都这么说,也不禁暗想,朕虽不求开边拓土,但若真是十拿九稳的事情,又何妨一试呢?若是真能收复全部失土,也是好事一件。
这样一想,心里便有些活动了,却又拿不定主意,遂道:“既然诸卿都这么说,那明日朝会,便让大臣们讨论这件事吧。”
徐良最怕听到这句话,如今之局面,凡事只要拿到朝堂上去讨论,必然给你整得稀烂!因此劝道:“陛下,事不宜迟,拖延不得。还请陛下朝纲独断,速作定夺!”
“徐卿,朕素知你忠君体国之心,但兹事体大,还是朝会商议为宜。”赵谨轻声劝道。
徐良不禁越加急了,如今朝堂上派系林立,各方出于私利考虑,必然顾不得公利,倘若明日朝上意见相左,如之奈何?不行,拼着触怒皇帝,也要把这事定下来!一念至此,复往前一步,再拜道:“圣上!想宣和年间,宋金事变以来,国朝受辱已甚!诚为大宋开国二百年未有之变!如今,圣上有机会一雪前耻,并造就祖宗未有之功业,难道圣上就不想……”
话刚说到这里,忽听一声尖喝:“徐良!你胆敢目无君上!”
这毫无预兆的一声喝,把堂内君臣都吓了一跳!众人寻声望去,只见一个女人从皇帝背后的屏风转出来,不是刘皇后是谁?
原来,范同见徐良等三人匆匆忙忙往禁中去,心下生疑,报告了折彦质,麟王又没反应。他遂找人通知了中宫,刘凤娘这才赶紧跑到勤政堂偷听。
她突然现身,堂里一片寂静,皇帝早知皇后有窃听的习惯,本不以为意。但没想到她今天居然现身了!一时也不免尴尬!尽管十分宠爱这个皇后,也能容忍她干预朝政,但那都是私下里,见不得人的。现在刘皇后等于把事情挑明了,你让皇帝的脸往哪放?
“官家已经言明,明日朝堂上百官商议,你如何咄咄逼人,胁迫官家?”刘凤娘拉长着脸问道。
徐良听到这话,也不免吃惊,慌忙伏拜下去:“臣一时情急,出言无状,请圣上恕罪!”
赵谨皱了皱眉:“贤卿也是为国为朝计,朕不介意,平身。”
“谢圣上!”徐良又一拜,方才起身。
刘凤娘站在皇帝身旁,冷眼盯着徐六道:“圣上已有明示,你等还不退下?”
徐良此时回过神来,让她这句话一激,往日种种涌上心头,不禁顶回去道:“要摒退臣等,自有圣上发话。”
这话便是指责刘凤娘越俎代庖,皇后听了,顿时火起,怒道:“好你个徐良!你想着为自己争名,便要草率启动战端!甚至逼迫人主!被本宫喝止,竟敢顶撞!这就是你为臣之礼么!”
徐良估计也是气急,顾不得许多,抬起头来正色道:“祖宗家法,后宫不得干预朝政!圣上与臣等在此商议军国大事,娘娘请回避!”
刘凤娘大概作梦也不会想到,徐良居然让她滚蛋!一时惊得瞪大眼睛,合不拢嘴!片刻之后,突然发作!指着徐良鼻子道:“官家,这侫臣目无国母,出言顶撞!已失大臣之礼,官家难道不管么!”
徐良寸让不让:“臣为朝廷次相,政府首脑,首要之务,便是辅佐人主,匡扶朝政!容不得朝纲半点败坏!”
这话无疑是捅了马蜂窝!刘皇后厉声道:“你说什么?你是说本宫败坏朝纲?你,你……”
赵谨终究是感觉闹得不像话,喝道:“都消停些!”
徐良一俯首,不再言语,倒是刘凤娘不依不饶:“本宫乃后宫之主,这宫里哪处去不得!本宫挂念圣上,来此问安又怎地?这勤政堂又不是前朝!”
徐良听了,心中暗笑,前朝你还去得少么?
赵谨不胜其烦,挥手道:“卿等暂且退下,此事明日朝会再议。”
徐良遂与两位参知政事拜辞而去,他们一走,刘凤娘便到皇帝身旁,扯着衣襟哭道:“官家!你看徐良今日言行,早已不把臣妾放在眼里。他当着官家的面,就敢训斥,足见其目无君上之野心!”
“唉,他是朝廷的宰相,你也太不分轻重了!这种地方,你也能露面?莫说是他,你简直让朕都下不来台!这事,就此打住,不要再说了!”赵谨懊恼道。
见皇帝这态度,刘凤娘收住了哭声,拿出小女儿姿态,柔声道:“臣妾是听说官家早膳没用多少,因此挂念着,便想来勤政堂问安。恰好碰到徐良逼迫官家,一时情急……”
皇帝又叹一声:“朕知道,又没怪你。只是他到底是政府首脑,对宰相,莫说是你,便是朕,也要礼让。祖宗与士大夫共治天下,你万不可再这般无状。”
刘皇后却不再争辩,只拿出娇媚的样儿来,连声称是,消了皇帝心头之气。
却说这一头,徐良从勤政堂出来,朱倬和李若朴两个都说他今日不该与皇后起争执。纵使皇后不对,也不该当着陛下的面顶撞。徐良此时也消了气,仔细一想,亦觉不妥,心中不禁有些追悔。但事情已经发生,奈何不得。
想到明日要在朝堂上讨论,他就有些发怵。不一阵回到中书,他路过折彦质的办公堂时停下了脚步,最后,也不知是怎么想的,居然踏了进去。
时麟王正与范同议事,见他进来,两人都有些愕然。范同见状,行个礼,便自行退了出去,折彦质起身道:“这倒是怪了,想我自入中书,徐相从不踏进我门槛一步,今天是怎么了?”
徐良面无表情,也不说话,就站在那里,半天开不了口。折彦质一见,心下狐疑,便道:“徐相你这是……”
“女真人和契丹人要开战了。”徐良道。
折彦质头一侧:“嗯?你如何得知?太原王报的?怎么回事?”本来这中书里的事,该由他和徐六共同处理,徐卫的本子也应该让折彦质过了目,才到皇帝跟前。只是两位宰相互相争斗,把这些规矩都坏了。
徐良当即把事情说了一遍,折彦质听罢,叹道:“契丹人到底还是念念不忘复国啊。”
“他复不复国我不管,这是天赐良机,不容错过。我打算,借此机会,挥师北上,夺取河北,彻底解除金人的威胁。圣上打算明日朝会时,将此事提出来百官讨论。所以,我先来向麟王讨教,不知大王意下如何?”徐良语气生硬道。
折彦质却没有直接回答,他坐了回去,若有所思。徐相见他这模样,趁机道:“这不是哪一家的私事,我只愿麟王为江山社稷计,促成此事,时不可失啊。”
折彦质仍旧不语,徐良见状,又道:“进军河北,少不得要倚重神武前军,大王岂无意乎?”就是说,打河北,肯定是你折家军当主力,到时拿下来,也少不了你折家的功劳。
“这确实是个机会。”好半晌,折彦质才表态道。
听他如此说,徐六心中一喜,却也不敢大意,试探着问道:“这么说来,麟王是同意了?”
折彦质直视着他:“我同意也没用。”
“什么意思?”徐良变色道。
“这么说吧,我是带兵的人,我知道此时挥师北上有多少胜算。但是,即使我同意,朝中也会有不少人反对。”折彦质道。
“那不用管,只要你我都持此议,圣上必定会慎重考虑的。折相,这事关国家荣辱!马虎不得!河北百姓南望王师多年,若错过这个机会,又不知要等到几时!”徐良恳切道。
折彦质看他一眼,笑道:“徐相为此事谋划已久,若得成功,相公足可称中兴贤相!”
徐六知道他言下之意,并不避讳道:“确实如此,所以,我想和折相联手促成此事,青史上,共留佳名!我今日踏进你这里,便是念着,无论你我政见是否相合,但我相信,功盖一代的麟王,想必也是盼着洗雪国耻,一统江山的!”
他把话都说到这份上了,折彦质也就不再冷言冷语,点头道:“罢!明日朝会,我便与你联名上奏,望能促成此事吧。”
徐良闻言大喜,面上却不露分毫,只一拱手:“多谢。”
“不必。”折彦质也没有多余的。
徐六转身身,便要朝外走去,到门槛时,忽又停住脚步,见外头无人,回过头来,轻声问道:“仲古兄,听说过驱虎吞狼么?”
折彦质一愣,随即道:“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徐良笑笑,径直去了。其实折仲古哪能不明白?对方的意思是说,皇帝扶持自己起来,就是针对他徐良的,驱自己这头虎,吞徐良这头狼。一旦这头狼被吞了,没有谁愿意养头虎放在自己身边。所谓驱虎吞狼,就是这个意思。
但折彦质却不这么认为,徐家的实力急剧膨胀。在朝中,徐良独相,总揽朝政。在地方,徐家子弟手握西军兵权,控制着川陕两地,朝野一相响应,大有权倾朝野之势,这搁在谁身上,也不会放心。扶起折家来对抗,才能达到平衡。这便是皇帝的主张。我既无心吞你徐良,皇帝也没心要打我这头虎,只要我们俩斗着,赵官家便能高枕无忧。所以,我不会吞掉你,你也不能拱倒我,日子,就要这么过。
除非哪一天,战争真的远离了,我们这些大家才有可能被削掉。但以如今天下的局势看,这一天还没有到来。而且退一万步讲,真到了那一天,可能,也削不掉了。折彦质这么想着,轻笑一声,继续埋头处理他的公务。
但他却忘了一点,这只是他自己的想法,旁人是不是这么想,就不得而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