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安二年,争执许久的南方军调防一事总算有了大体的眉目。刘光国所统神武左军,仍驻两淮;折家军离开江西,北上进驻中原,折彦文被委以东京留守之职,罢江南西路宣抚司;韩世岳飞二将被拆分开来,韩世忠一军驻洛阳,却并不任西京留守,只是京西经略安抚使。岳飞一军驻齐州,任京东经略安抚使,二将分别负责河南府和山东防务,原荆湖宣抚司随即被撤消。
无独有偶,因为宋金战局变化的缘故,江南已经不受金军威胁。两浙宣抚司亦无存在之必要,遂罢,神武中军俱归殿前司节制,以赵鼎为殿前司都指挥使,徐胜副之。赵鼎随即以年老为由告退,朝廷批准,命殿前司副帅徐胜暂代殿帅之职权。
至此,原来荆湖、江西、两浙、淮南四大宣抚司,被罢去其三,只剩下刘光国的淮南宣抚司。宣抚司既罢,那对应的职权也顺理成章地被撤除。从前,除两浙宣抚司外,所有宣抚司都有“便宜行事”之权,以应对瞬息变化的战场形势。如今,既不打仗了,那么也就没有必要再保留这种权力。
值得一提的是,京西经略安抚司要受东京留守司节制,京东经略安抚司要受淮南宣抚司节制。也就是说,原来跟诸司平起平座的韩世忠和岳飞,现在要分别听命于折彦文和刘光国。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是因为二将没有山头,所以原本最大的荆湖宣抚司一夜之间就没了。
更要命的是,有人解读朝廷这些动作,认为是在“拨乱反正”,是收大将兵权的前兆。先罢了宣抚司,削弱权力,再调离原地,等到机会合适,自然就会削掉兵权。但是随后,中书又发了省札给诸司,命令他们,到防区之后,仍须整军备战,勿要懈怠。遂又有人私下议论,看这局面,貌似是针对武臣,其实不过是几大家互相角力的结果。
何解?原荆湖宣抚司的韩世忠和岳飞二将,战功不小吧?无论是抵抗金军南下,还是北伐中原,该司都是中坚力量。但是,此二将都是从下级军官作起,累积战功,一步步坐到现在这个位置。韩世忠还好些,当年因为擒方腊,名声不小,岳飞则纯粹是从士兵作起,成长为一方大帅。
只是,他二人在朝没有背景,在外也没有山头。所以,一个划给了折家节制,一个拨给了刘家听用。这种局面,让朝中一些大臣,和已经致仕退休的元老们隐隐担忧,刘、折、徐三家不但在朝中广有势力,在地方上更把持着兵柄,久而久之,恐怕形成尾大不掉之势。但以如今的政治氛围,没有人敢把这话说得明了。
其实,这些要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没错,调防确实是几家角力的结果,但是赢家,是折家和刘家。这项提议,本是折彦质挑出来的。他原先是打算让折家子弟兵回故乡,最好是能坐镇河东,但因为徐良的极力反对而作罢。
后来,折彦质另辟蹊径,提出罢荆湖宣抚司,分其兵将为二,一部由淮南宣抚司节制,一部由东京留守司节制。这个提议,在客观形势上来说,讲得过去,又投刘家之所好,得到了刘皇后及朝中一些大臣的极力赞同。在朝会上争得非常激烈,徐良本有心保全韩岳二将,奈何毕竟不是他徐家嫡系,没必要为此二将去跟两派势力死拼,最后作了妥协。
作为交换条件,他提出的对金战略也获得通过。那就是南方诸军移防之后,即着手准备军事斗争,若时机成熟,不惜撕毁宋金和议,挥师北伐。
徐良认为,以微小的让步,能促成此事,还是很划算的。在这次朝廷争斗中,有一个人扮演了十分重要的角色,那就是秦桧。几大家角力,他在中间充当中间人,互相传递消息,那一头向折彦质压价,这一头又来规劝徐良,最终促成交易。当然,这是徐良默许的。
但事情有了结果之后,秦桧俨然变成了红人。他原本是徐良这一阵营的,因为暗地里提出分权,又得到皇帝和皇后的赏识,这回中间人一当,折彦质也觉得他不错。真个左右逢源,八面玲珑。
事情一结束,他很快就得到了奖赏,皇帝下诏,秦桧“开府仪同三司”,晋升一品大员之列。徐良对此有些不快,他想起堂弟徐九不止一次地提醒他,秦桧此人不能用,但先前都没当回事。现在看来,秦桧此人着实不是表面那么简单。
然而秦桧却是个很会来事的人,在晋升之后,他先是上表谢恩,然后马上来谢徐良。在家中设下宴席,恭请徐良赴会,酒席上,此公深情地回忆了当年清河郡王徐绍对他的栽培和指点,又着实感谢徐良的提携,说得动情处,涕泪横流,倒让徐良觉得自己小家子气了。
这还不算完,很快,秦桧又利用其左右逢源的优势,通过一番操作,把徐良刚刚中进士,放了外任的长子徐翰调回中央来,在枢密院谋了一个差遣。这刚刚踏入仕途,不作地方官,就能在中央机构任职,是很不容易的。
然而,这世上本没有天衣无缝的事情。参知政事李若朴就提醒徐良,指秦桧其人暗里藏奸,不可深信。又告诉徐良,秦会之暗地里小动作不断,一些立场摇摆不定的大臣跟他来往密切。
徐良听到这些话,遂对秦桧有了戒心,打算找个机会,将此人驱逐出朝廷。而机会,很快就来了。
河东全境,几乎都光复,眼下,仍是川陕宣抚处置司代管着河东,徐卫暂摄河东宣抚使职权。这本是权宜之计,因为征战河东,一直是西军在打,虽然收复,但情况非常复杂,又要提防北边金军南下,又要弹压地方,除了徐卫,没人有那个实力担当此任。但现在,河东地界基本太平,几套班子也大致成形,独缺一个统筹全局的机构,那就是河东宣抚司。
徐良打算重设河东宣抚司,让秦桧以参知政事的职衔,外出宣抚河东。都知道,宰执大臣,只要外出宣抚地方,一般没有重回中央的可能,当然,折彦质是个特例。
这一日,朝会散了,文武百官都和往常一样,各回各衙,各理各事,独秦桧忧心忡忡,独自一人步出资政殿,朝中书走去。方才在朝上,徐相奏请重设河东宣抚司,结束徐卫代管,这本是件应当应分的事情,所以没有任何人反对,皇帝已经表态通过。但徐良并没有当朝提出河东宣抚使的人选,联想到近几日来徐良的暧昧态度,秦桧有理由相信,徐六心中河东宣抚使的人选,极有可能是自己。
这不禁让他回想起当年,徐绍让他出朝,作西京留守兼河南知府,修葺皇陵一事。当时徐绍给他许诺,暂时出去避避风头,等皇陵修好,又是大功一件,到时候再回来就是。结果,皇陵倒是修好了,朝廷却没有征召他回中央,又改任其他地方官。熬了许久,才在徐六的动作下,返回朝廷。
这种日子,他实在是不想过了。而且,这段时间以来,他在朝中声望日隆,几方势力面前他都左右逢源,如此大好上进之机会,怎能错过?可是,徐良在朝中的势力,虽然不比从前独揽朝政时的风光,但仍有相当部分朝臣追随着他,而且大多都是实权派人物,即使折彦质也撼动不了他。他如果执意撵自己出朝,自己拿什么去反抗?
越想越不甘心,秦桧走到中书大门时,竟不想踏进去。
“参政,立在此处作甚?”同为副相的朱倬走了过来,随口问道。
“哦,没事。”秦桧敷衍一句,应付过去。想了半天,将牙一咬,还是跨进了大门。却不去自己的房,而是到了徐良的办公堂外。
朝里看去,徐六正埋首分案写着什么,面前堆着高高的本子,几乎看不到头。秦桧犹豫片刻,开口道:“徐相。”
徐良也没抬头,直道:“进来。”
秦桧入内以后,立在他案桌前,也不言语。好半晌,徐良才放下笔,抬头问道:“怎么?会之有事?”
秦桧一时不语,而后才道:“下官今日身上不大好,想告假一日,回家歇息。因此,来和相公报备。”
徐良“哦”了一声,久久不语,最后还是点头道:“好罢,政务虽忙,可身子也要紧,你去吧,好生歇息,若有必要,请个御医瞧瞧,我还有件大事等着你。”
秦桧得了这句话,仍站着没动,几次想开口跟徐良说什么,可到底没说出来,转身出堂而去。他一走,仍旧埋头的徐良便冷笑了一声。
秦会之颇有些落寞地走出去,低着头,也不知想些甚。当他经过折彦质的办公堂时,他下意识地人停下了脚步。朝里看了一眼,脚便不听自己使唤,竟往里走。他方到门口,折彦质便瞧见了,起身出案桌,迎上来笑道:“会之啊,你杵在门口作甚?有事进来说。”
“哦,无事,折相,下官今日身上不大好,因此告假半日,已报备了徐相,特来,特来禀知折相。”秦桧随口说道。
折彦质看他形容,似有忧悉,关切道:“会之,怎么回事?是劳累还是旧疾?这可马虎不得,倘若有疾,须得请个御医看看。”
“多谢折相关怀,想是劳累了吧,心口闷得慌,回去歇歇便好。”秦桧俯首道。
“心口闷?那多半是有烦心的事,我若叫你说出来,你必然不肯。也罢,回去好生歇着,但有什么难处,只要不是公事,我能帮上忙,你必定要知会我才好。”折彦质道。
“多谢折相,那下官先去了。”秦桧俯身一礼,这才走了。折彦质却不看他,而是把目光投向了对方的徐良所在。
却说秦桧出了中书,又步出禁中,因时刻不对,也没人来接,雇了顶轿子往家去。一路上寻思着方才折彦质所语,似乎话中有话,却也摸不准。胡思乱想地回了家,他浑家王氏,也是出自名门,其祖父乃前朝宰相王珪,见丈夫闷闷不乐地回来,上前关心道:“相公这是怎么了?怎这时回了家门?”
“休提,祸事来了。”秦桧手一挥,懊恼地说道,往椅子上一坐,再也不想起来。
王氏到底是女人家,吓了一跳,上前执着他追问:“你堂堂参政,朝廷副相,能有什么祸事?昨日你不是还说,自而今往后,日子好过了么?”
“天有不测风云呐,我虽为副相,但在朝廷里不过是个听吆喝的。人家那几大望族,才是真正的豪门。”秦桧叹息道。
“这是什么话?祖宗基业二百年,没听说有豪门能左右朝政的,我不信他几大家能遮了天去?”王氏说道。
她这话本是妇人之见,可听在秦桧耳里却是另一番味道。不错,他徐家哪怕势力再大,能支手遮天吗?再说了,他徐六也不比往日风光了,当初独相,朝政他一人说了算,现在有麟王出山,他已受掣肘。再者,皇后那里恨极了他,还不知道将来怎么样呢。
一念至此,精神稍振,左右也没有可能说话的人,便对妻子道:“我因一些琐碎事,得罪了徐相。他怕是想撵我出朝,到河东勾当,你肯跟我去么?”
王氏一听差点没窜起来:“河东?那地方是人呆的么?让女真人占了多年,又打许多年仗,只怕是残垣断壁,野兽出没,徐相究竟为何事,竟要将相公发去那不毛之地?”
“朝里的事,说了你也不懂,如今须得想个法子,把这关过去才好。”秦桧道。
王氏想了想,出个主意:“相公你平日里不是跟几位大臣交好么?如今出了事,怎不找他们出商量?”
“他们?休提,有徐六在,哪有他们说话的份,左右不过是些……”语至此处,他突然住了口。因为他想起来,那些大臣,虽然都是些“边缘人”,但其中有一个,却有一条特别的门道。想到这里,来了精神,起身就往书斋去,王氏紧紧跟在后头。
进了房,他疾声道:“磨墨。”
“哎!”王氏应了一声,撸起袖子就磨。
只见相公取了个帖子铺开,连坐也不坐,便执了笔,沾了墨,书写起来。仔细一看,却是给显谟阁直学士郑仲熊的帖子,请他过府赴宴的。秦桧写好之后,吩咐王氏道:“马上派人送了去。”
“相公,此时那郑学士如何会在家中?”王氏接过帖子道。
“你懂甚么?我此时送去,他晚些回府,方知事情紧急。”秦桧道。随即又补一句“晚间,你吩咐下面置酒席,不必摆在前厅,摆在后堂我那阁楼里,一应下人都不许在,机密要紧要。”
王氏听了,也不多问,当即去了。秦桧这才坐下,眼珠子四处乱转,心中暗想。这最恨徐六的,非刘皇后莫属。本来就已经不待见他,那厮却还鼓捣着要皇帝充实了后宫,选了好几个女子,刘皇后只怕恨不能杀了他!若能走皇后这条路子,兴许能够保住自己。可自己一直是徐良这一派的人,皇后能帮忙么?
也管不了那么多,病急乱投医吧,郑仲熊受过自己的恩惠。他跟宫里的都知沈择有交情,沈择又极得皇后信任,能搭上沈择这关系,事情总有些指望。倘若皇后能在官家面前进言,留下自己,也未可知,只是如此一来,就等于跟徐六撕破脸破了。罢!管这些!他都要撵我出朝了,自然是恩断义绝!但凡让我过了这关,站稳了脚,咱们来日好亲近!
这半日,秦桧都闷在书斋里,绞尽脑汁想办法。好容易挨到晚些时分,便盼着郑仲熊来,一面又亲自去查看了酒席,真个坐立不安。估摸着时间差不离了,便跑到前堂等候,以便客人来时,可以亲自出门去迎接。
“相公!郑学士来拜!”门子先前得到了招呼,此时一见郑仲熊下轿,便飞奔过来。
秦桧二话不说,撩起袍摆就快步外出,方走到大门后,郑仲熊就正好跨进门槛,见他来,拱手便拜:“谢参政厚意,下官又来叨扰了。”郑学士一身便服,头上一顶方巾,腰里扎条丝绦,挂个玉环,颌下半把胡须,也梳理得整整齐齐,手里拿把西川折纸扇,模样倒也风流。
倒是秦桧因为这半日度日如年的,也没顾及着形容,郑仲熊看在眼里,倒觉得奇怪。
“客气客气,郑学士,里面请。”秦桧执住对方的手,亲切地招呼道。
郑仲熊越发狐疑,这是怎么个情况?请我过府赴宴也就罢了,还亲自来迎?又如此亲切?莫不是有事相求?但你堂堂副相,又有什么事求得我一个学士侍郎?显然,郑学士还没看懂今天朝堂上的一幕。
这还不算,秦桧居然跟门子打招呼:“郑学士的随从伴当们,也引去吃酒,不可怠慢。”
郑仲熊受宠若惊,再三不好意思道:“秦参政如此客气,叫下官怎生是好?”
“休说这等见外的话,花厅奉茶!”秦桧扯着他便往里去。到厅上,两杯茶端来,至多抿了两口,便请客人入席。郑学士本以为这酒席嘛,摆在厅上,却见秦桧将他往后堂请,心中七上八下。等到了那阁楼上,竟不敢坐了,这不是鸿门宴吧?何必搞得如此神秘?
秦桧殷勤相请,他方才坐下,屁股刚沾椅子,便见帮桧提着酒壶给他倒酒,又赶紧站起来,苦笑道:“参政,你再如此,下官可真承受不起。但有话,请参政先说明了,这酒,方才敢吃!”
“这是什么话?你我向来亲近,我请学士吃个酒罢了,又有什么说的?”秦桧笑道。
郑仲熊将信将疑,忐忑不安地把那杯酒吃了,又问,秦桧只是不理,殷勤相劝。一连吃了三杯,郑学士再忍耐不住,把酒杯捂了,再三道:“参政,你既如此待我,我也必不见外,但有话,你直说无妨!”
秦桧看他半晌,这才将酒壶一放,坐倒下去,长叹道:“实不相瞒,秦某此番,恐要被撵出朝了。”
郑仲熊一听,拿起桌面上扇子一拍:“这还了得?谁能撵参政出朝?怎么?莫非是官家的意思?”
“今日朝会上,徐相奏请复立河东宣抚司,学士难道没听见?”秦桧问道。
“这自然听见的,合情合理,也是当务之急,有什么稀奇?”郑仲熊道。
“我且问你,这河东宣抚司一立,是不是得有大臣出外宣抚?掌那宣抚使的大印?”秦桧道。
“这也是自然的,与参政何干?”郑仲熊还是不解其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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