骂得凶时,紫袍高冠,带金佩鱼的耿南仲步入园中,见官家发骂,略停片刻,即快步上前。斥退了内侍之后,他亲自捧起茶杯,小心翼翼地递到天子嘴边,又徐徐倾起。
赵桓心绪实在不佳,干脆抬起还有知觉的左手端了茶杯,自己喝了起来。哪料,四肢健全的喂他尚且洒了,何况他这病人?没喝几口,那茶水洒得满胸都是。
耿南仲慌忙接过杯子,便拿衣袖去替他擦拭。赵桓咬着牙,拿左手挡开他,疾声问道:“议和之事可有眉目?女真人想要什么”
耿南仲一脸麻子都皱在了一起,回禀道:“官家,臣此来正为这事”
“哦?有消息了?”赵桓一时忘记了怒意。
“尚书右丞黄潜养,不负圣望,数次与金军元帅会面,终于说得女真人点头同意议和。现今,他正引韩昉,邢具瞻两位审议使在城中。”耿南仲说话时,仍拿衣袖去替天子擦拭茶渍。
听到和谈有望,赵桓绷着的脸总算是舒展了一些。极力挣扎了几下,挪动了身体,便迫不急待地问道:“女真人开出什么条件?”
耿南仲一时无言以对,他现在已经知道了金国四大议和条件,坦白说,非常苛刻,几乎没留什么余地,这叫他面对天子,如何说得出口?
“你不说,朕也猜得到,局势到了这个地步,大宋没有多少讨价还坐的余地。说罢,他们要什么?”赵桓人瘫了,脑子却还没糊涂。
耿南仲唯恐皇帝听了生气,不利于康复,先铺垫道:“到了如今的境地,先结束这场战事……”
“直说。”赵桓打断道。
“称臣、纳贡、割地、承认伪朝。”耿南仲合盘托出。
脸上的肌肉极不自然地扯动起来,听到这四点条件,赵桓牙交紧咬,双眼圆瞪。摊上这事,不管是哪一代的君王,恐怕都不好受。
想当年,宋辽战争持续数十年,打得那般艰苦,但最后的结果,仍是以澶渊之盟,两国成为兄弟之邦而告终。大宋虽然出了些钱财,但辽以宋为兄,自为弟,也不失国体。如今,女真人居然要宋称臣我这个受命于天,承袭祖宗的帝位,还要他们来册封
再有,高世由算得甚么东西?不过是我赵家一家臣而已鲜廉寡耻,背国投降不说,居然还敢在女真人扶持之下,于两河另立朝廷,僭越建国现在,金人竟要求承认难不成,我大宋还要跟它伪韩成兄弟之邦不成
听官家的牙关咬得格格作响,耿南仲劝道:“官家保重,今金军陈兵数十万于江北,折彦质能挡几时还真不好说,结束战事是要紧啊。”
长叹一声,赵桓摇头道:“朕践柞于危难之时,近十年来,呕心沥血,费尽心机,所图者,不过恢复祖宗旧疆而已。谁曾想,一败再败,两河、山东、中原、陕西,接连沦亡。今,竟要向北夷称臣……”
听他如此感怀,耿南仲也不好说什么,只能静静立在一旁。正在此时,一内侍匆匆而至,言御史中丞秦桧,枢密副使许翰等朝中要员在外求见。
当着天子面,耿南仲不好擅自作主,盯了那晓事的内侍一眼,遂请示道:“官家?”
“让他们进来吧,看看如何应付金使。”赵桓叹道。
不多时,秦桧许翰等官员至园中,执礼方毕,又问天子安,赵桓面无表情道:“诸卿此来何为?”
秦桧等人对视一眼,许翰不改直臣本色,开门见山道:“官家,闻听金审议使韩昉,邢具瞻至福州,而详议司久不开,也不见召集执宰商议,因此臣等贸然见驾,恭听训示。”这话,无疑是向耿南仲近来专断开火。
赵桓却没听出来个中含意,不悦道:“朕不便视事,卿等难道不知?”
“臣等绝无此意官家宜静养,然耿相身为政府首脑,理应主持详议司,商谈和议之事。却至今未见动静,因此臣等疑惑。”秦桧竟无惧耿南仲的声威,直接把矛头对准他,倒不愧是台谏长官。
耿南仲见被他二人攻诘,倒也不急,因为他知道皇帝会替他撑腰。遂四平八稳道:“非是臣无视执宰同僚,只是兹事体大,须得问明官家才好定下基调。”
秦桧许翰等人,本都主战,只是慑于如今朝中的风向,不敢再提。既然议和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那就只能尽量争取,少受一些损失。因此,他们急于知道这和谈到底要怎么谈。
“敢问耿相,金人提出何种要求?”秦桧直视着如今权势熏天的宰相问道。
刚才说了一次,已经引得官家不悦,耿南仲敷衍道:“金人的要求,臣已禀明官家,等天子定夺之后,再会合诸位同僚商谈不迟。”
赵桓听到这里,心中也没个准数。不答应吧,和谈就没得谈,还得继续打仗,问题是又打不过人家答应吧,这种种屈辱,也实在咽不下去思之再三,他道:“卿等可先议上一议,但有结果,报来朕听。”
耿南仲侍奉多年,怎不知皇帝心思?当即道:“领旨官家需要静养,臣等就不打扰了。”
赵桓无力地挥了挥左手,示意他们退下,竟也不问秦桧和许翰等大臣的意见。许翰性子刚强,见状还要复言,却被秦桧扯了扯衣角制止。
众臣退出畅园,耿南仲不理会秦许等人,径直往轿子里钻。许翰见此情形,上前阻拦道:“相公,几时开详议司?”
“等开时,自然知会许枢密。”耿南仲扔下这句话,钻进轿子,扬长而去。
“这厮弄权至此”许翰厉声道。
秦桧满面忧色,望着耿南仲的轿子远去,沉声道:“耿南仲弄权事小,官家染疾事大啊。诸位同僚可曾看到,官家双脚始终未动分毫,右手一直平放,唯独左手有些力气。”
其他人哪有他观察得这么细致,听他一说,都深感忧心。一枢密都承旨接过话头:“非是作臣子的不敬,下官颇识得些岐黄之术,这风疾最是难治。”
见有内行在,众官注意力被吸引过去,许翰问道:“哦?几时得康复如初?”
康复如初?想也别想这风疾是顽症,至多就是通过调理,缓解症疾看官家模样,双足和右手已然麻木无知觉,否则,也不会有当日险些坠船一事就算御医有妙手回春之术,恐怕也无法在短期之内,让天子重新站起来。
只是这话他说出来便是不敬,甚至有可能引来居心叵测的议论,遂摇了摇头,一言不发。纵是如此,众官心中已经雪亮。
“这可不妙,金使至福州,按例,官家当予以接见。偌若北夷看到我朝天子如此模样,岂不更加轻视?”有人说道。
秦桧一挥手:“你这还是轻的。”语至此处,停了停,小声道“非是我等不敬,若官家此疾一年半载能好转,还不算太坏。往长远看,若一直如此,朝政怎么办?”
能怎么办?皇帝不能视事,宰执就要担起责任,问题是,现在耿南仲一手遮天,官家又极信任他,最可恨的是,朝中那些见风使舵的撮鸟,毫无气节如果让他一直这么搞下去,恐怕……X