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九甚至觉得,对方连脸色都有些好转。
“对了,徐九,粘罕就算攻城不下,他完全可以继续围而不攻。长安城里,军民数十万,总有坐吃山空的一天。他又何必急于撤退?”种师中突然问道,到底是沙场老将,什么都瞒不过他。
“据晚辈估计,或许是泾原徐经略出兵袭击延安,粘罕这才撤的兵。”徐卫猜测道。虽然现在情况不明,但这是唯一合理的解释。
种师中听罢,点了点头:“确有可能。”停顿一阵之后,他摇头叹息“西军与党项人以有青唐诸羌厮杀上百年,论战力,大宋首屈一指。只可惜,悍兵易骄,诸路大帅互不统属,无论李宣抚还是何少保,都无法镇住群雄,统一指挥。否则,岂容女真人撒野?忘了问你,你现在正式的差遣是什么?”
“权永兴军路经略安抚司公事。”徐卫回答道。
种师中思索片刻,沉声道:“金军虽然暂退,但陕西局势仍旧险恶。有了鄜延这个立足点,金人随时都可以挥师关中。长安地处平原,野战于我不利,你的处境仍旧被动。之前,我曾建议李宣抚,让你执掌秦凤帅印。秦凤路辖秦陇诸州,领凤翔一府,自古为强兵之地,且地势险阻,民风剽悍。老夫曾任秦凤帅,不夸张地说,秦凤拥有当世最好的兵源!秦陇之士,有汉风唐韵,重义轻生数百年来不曾稍减!除正军之外,其他不论番兵、强壮、弓箭社、忠义巡社,都有丰富的实战经验!可惜,自老夫率军勤王,援汴京,救太原,秦凤兵战死异乡无数。现任秦凤帅赵点,有名无实,不足以成事。老夫是希望有生之年,借着在秦凤的些许名望,扶你上马送一程。无奈,李宣抚最终仍旧决定坚守长安。”
“太尉为军中元老,西军诸将都盼望太尉重新出山,主持大局。晚非算得老几?”徐卫答道。
种师中闻言苦笑:“似老夫这般苟延残喘,还有几日活头?能不能撑过这个严冬,尚是未知之数。我征战一生,杀人如麻,早看轻了生死。只是可恨,未能履行先兄遗愿,逐北夷出国境!”
语至此处,老太尉情绪有些激动:“徐九,我种家自青涧筑城时起,几代戍守西陲。可传至眼下,竟无后继之人。你父亲早年追随先父征战,曾得先父亲解铠甲相赠。论起来,徐家和种家渊源极深,先兄辞世之际,有书信予我,赞你有胆略,性忠勇!子昂,老夫将两万部曲交付予你,便是希望你能继续我等未竞之事。老夫大去之期不远,临死得你亲来探望,足可瞑目。这段时日,你是唯一一个跨进我府门之人。”
徐卫不是个会轻易感动的人,可此时,他心里却五味杂陈。当初第一次见到种师道,对方那种谆谆教导,殷殷期盼,就让他很受鼓舞。去世之前写来的那封信,他随身携带,时常拜读,可谓获益良多。
而今,种师中非但在定戎战役期间驰援徐家兄弟,更在进入长安之后,将自己的部队交给他指挥。甚至还想着把他扶上秦凤帅位送一程。这番情义,叫他如何应对?
徐卫婉辞了种师中的留饭,他不忍心看到一个纵横疆场一生的名将卧病在床的样子。从种府出来,他心里堵得慌,什么兴致都没有。漫无目的地走了一阵,便决定回家去。
谁知没走多远,便撞上杜飞虎带着兵马前来。一问,说是李宣抚紧急相召。这倒怪了,宴会不是在晚上么?这么急找我作甚?当下,便调转马头,直奔宣抚司而去。
一到那里,徐卫就碰到了转运司的张彬。后者还打趣地问道:“怎么?徐大帅等不及要喝庆功酒了?”
徐卫兴致不高,只是笑了笑,两人齐头并进,往衙内而去。刚绕过照壁,就发现前头万俟卨正走着,张彬正待打个招呼,身后又响起了一个声音:“徐知府!张判!”回头看去,却是京兆府的司录官。
徐卫突然觉得事情不对头,李宣抚紧急召我,已属特殊。自己是帅司长官,没重大军情,这么急找我作甚?而现在,他连漕司、宪司、京兆府的官员都召来了,这么的阵仗,所为何事?若是有军情,自己没理由不知道吧?
旁边的同僚谈论着什么,他完全没在意,就这么走进了宣抚司的大堂。一进去,赫然发现,济济一堂啊。宣抚司、提刑司、转运司、提举常平司、京兆府,再加上自己这个经略安抚司,全齐了!
明显,这些人都不知道李宣抚紧急相召的目的,正窃窃私语,互相谈论。一见他进来,许多官员都围上前去。有人问道:“徐经略,怎么回事?是不是女真人又回头了?”
徐卫摇摇头,并没有说话。这让陕西的各部官员更加疑惑,宣抚相公这么急,几乎把所有司职的官员都召来了,除了军情之外,还能有其他什么事?提前摆宴?这也不像啊,哪有在公堂之上设宴的?再说,酒菜呢?
“宣相来了。”正七嘴八舌议论时,有人小声说道。
嘈杂之声立止,李纲从堂下转出,跟他一起出来的,还有位年在四十左右的官员。从他穿着的绿色官服来看,这人的品级并不高,但可以确定,他并不是陕西诸司的人。徐卫知道,此人怕就是早前入城的东京留守司派员。
李纲和这人都是满面肃容,到达大堂之后,李纲自坐上首,那人却立于案旁,垂首不语。
抬起头,环视现场所有官员一圈,李纲嘴唇一动,却没说出话来。他甚至没有让众官就座。很久一段时间,整个堂上都处于一种压抑的气氛中,所有官员都是满头雾水,不知道他想干什么。
良久,李纲站起身来,他双手撑着案桌上面,象是有些吃力。徐卫发现他神情有异,似乎心不在焉。正疑惑时,又见他落座回去,小声说了一句什么。那立在公案旁的官员点了点头,随即往前一步,拱手行了个礼:“诸位大人,下官受东京留守司之命,充任宣谕使。”
宣谕使也是宋朝名目繁多的“使”之一,掌考察地方,宣谕上意之职。
“日前,东京留守司已经接获镇江行在的诏命。宋金已达成和议,宣告休兵。”
一语既出,满堂皆惊!什么玩意?达成和议?真的假的?我们咋不知道呢?可惊讶之后,官员们也有些庆幸,和议好,和议好,既然休兵了,那就不打仗了,太平是紧要!
徐卫不着痕迹地往前两步,站在最前头,歪着脑袋直盯着那位宣谕使,凌厉的目光看得对方有些慌了。
“此来陕西,便是传达东京留守司命令。既然宋金和议已经达到,便须止戈息武。入城之前,下官已经去过金营,大金国相粘罕已将部队撤走……”
他刚说到此处,徐卫冷冷问道:“撤到何处?”
那宣谕使被他盯得浑身发毛,强作镇定道:“已退往同州。”
“为何不退过黄河?”徐卫又问道。他这个问题,引起了一片附和声,是啊,既然休兵罢战,为何不退出陕西?
那宣谕使一时竟不敢回答,因为他看到紫金虎那右手紧紧握着刀柄。他虽然明知徐卫不可能给他一刀,可还是悬着一颗心。早就听说过徐九的威名。留守相公这位侄子,这几年来东征西伐,打下好大的名声,连女真人都忌惮他几分。他听了不急才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