耶律马五去粘罕军帐的半道上碰到了韩常。后者满脸晦气,眉心处连毛带肉拧巴成一团,腮帮子不时地鼓动着,显然心绪不佳。
“韩都统。”马五打着招呼。在金国军队中,契丹族将领和汉族将领一般来说关系不怎么样。原因在于契丹人认为汉人忒不是东西,当年檀渊之盟,两国结成了兄弟之邦,以宋为兄,辽为弟,约定世世代代以兄弟相称。这才过多少年?宋廷就趁着女真人作乱之机,混水摸鱼,出动十几万大军想要北复燕云。结果呢,让女真人讨个便宜,契丹人亡了国,大宋也没捞到好处,女真人收拾完契丹以后,马不停蹄地南下攻宋。
因此,凡是投降了金国的契丹将领,跟宋军打起仗来一个顶俩,不止为争功,还有国仇家恨在那里憋着呢。不过。耶律马五和韩常虽然谈不上什么交情,但在一起打过仗,算是点头之交吧。
韩常一直埋着头走路,听到这声唤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什么话也没说,就是叹了口气,直接绕过他走开了。耶律马五见他如此,也没往心里去,估摸着对方是在国相跟前受了气,因此忿忿不平。正想去拜见粘罕时,韩常又从后头追了上来,就说了一句:“真该听你的。”然后,又风风火火地走开了。
马五暗叹一声,早作甚去了?早听我的能有这事?望着韩常的背影一阵嗟叹,他略整衣冠,径直往粘罕帐内而去。一进帐,便瞧见大金国相也不知在那里跟谁置气,来回走动,骂骂咧咧,吃人一般。
马五行个礼,口称拜见国相,粘罕好似也没听到,还在那里撒气。好半晌,才消停下来,盯着立在下面的马五,愤愤地坐下,问道:“马五此来所为何事?”其实他已经猜到了。估计又想旧事重提,劝自己放弃攻打长安,往北面打环庆曲端去。
耶律马五也不会转弯抹角,开门见山就亮了底:“这十余日猛攻,未能攻克,末将思之再三,有一言不得不据实以报,望国相见谅。”
“少扯酸的,直说吧。”粘罕不耐烦地挥了挥手。
“以目前情况看,长安轻易取不得。末将认为,可留军于此,多设营垒,择精锐向北推进,攻打环庆。此前,末将多次提到,环庆虽占地利,然曲端聚乌合之众,又经历兵变,人心不服,攻之易取。若久耗于此,士气日渐消沉。于我不利。”马五没有什么长篇大论,简简单单几句话道明了来意。
粘罕一声闷哼:“长安不好取,那环庆就是现成的肥肉?曲端就是白吃饭的?”
马五一见,知道他没听进去自己方才的话,正想再说一次时,粘罕又蹭地站了起来,大声道:“我就不信!他徐虎儿有多大的神通!此番若拿不下长安,只怕紫金虎善战之名传得更响!”
这叫什么话?徐卫再善战,他能代表整个宋军么?你非跟他较什么劲?此路不通,换一条就是,何必非要一条道走到黑?见粘罕正在气头上,他也没有火上烧油,就跟那处立着,等着对方气消。
粘罕骂了一阵,掀了头上皮帽,摸着油光锃亮的头皮,问道:“你认为我军必然拿不下长安?”
“依目下情况看,恐怕短期之内确实如此。”耶律马五如实答道。
粘罕一拍桌子:“可长安非拿下来不可!”
马五当他是在说气话,长安城虽然是陕西的中枢,但军事意义上来说,如今却已经不是什么要地。除了城池大些,人口多些,还有什么?关中平原都在脚下,只剩这么一座大城而已。
粘罕似乎看穿他的心思,说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肯定是想,国相是在跟紫金虎斗口恶气,所以非要拿下长安,是么?”
马五心里一动。既不承认,也不否认。粘罕见状,步下帐来,至他跟前,沉声道:“帐下文武百十员,你马五算是一员良将。跟其他人比,你脑袋转得快,会考虑事情,权衡得失利弊。这我知道,但实话说与你听,我志在长安,非为斗气。”
听他如此说,马五倒有些意外了,问道:“请国相明示。”
“南朝少帝弃东京,走江南,这事你晓得吧?”粘罕问道。
马五点点头,这已经不是什么新鲜事了,据说南朝少帝南逃镇江,把行在设在那里。又于东京置留守司,四太子久攻不克,遂罢兵北还。
“兀术看来是把少帝追怕了,刚刚收到消息,南朝派出计议使。要来与我国和议。”粘罕语出惊人。
耶律马五看了他好一阵,尽管他知道从粘罕嘴里说出来的话那定然没有半分虚假,可他还是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两国交战,主动提出和议的一方不可避免地将处于弱势,除非有第三国调停斡旋。
此番南征,四太子一路南下,破山东,陷大名,追击少帝直达扬州,又杀个回马枪,扫荡中原。最后兵锋直抵东京城下,可以说是风光无限,只是美中不足,他若连东京也拿下来……
“那国相的意思?和还是不和?”马五审慎地问道。如果南朝主动提出议和,无异于给了粘罕一个台阶下,长安反正也打不下来。如果粘罕同意议和,还可摆出包围长安的架势,在谈判中占据上风。
粘罕没有回答他,反问道:“依你之见,又当如何?”
“末将认为,此时议和,正是时候!”马五郑重地答道。
“说说缘由。”粘罕转身折返,坐回了帅位。马五随即趋身上前,细想片刻,道出原委。
“此番我军兵分两路征宋,东路军陷大名山东,扫荡中原,直指东京。我西路军荡平河东,渡大河,取鄜延,趋关中,陕西几限近半。两国若在此时展开和议,我方将牢牢占据主动。且此时国相大军围定长安城,便说破城只在旦夕又能怎地……”耶律马五正详细地分析态势。
不料粘罕一口截断:“若我要陕西全境,南朝会给么?”
这句话噎得马五半天没回地气来,这难度太大了吧?宋军是被金军追着打,可问题是,如今陕西全境,尚有环庆,泾原,秦凤,熙河诸路。我们地盘是抢了不少,可西军主力并没有被消灭。剩下的全钻在险山峻岭里,易守难攻。再者,紫金虎还横在前面呢,这种情况下,问南朝要陕西全境。赵官家死也不会给啊。
粘罕见他神情,便已知答案,哼道:“你们从前都说,要灭宋,必夺关陇,据蜀地,沿江东进,则天下可定。我此番亲自出征,便为夺取陕西而来,目的没到达,怎能罢兵?”
“国相,话虽如此。但陕西为南朝重镇,西军强兵之名,已扬百年。非一朝一夕能克。南朝此时提出和议,国相不妨顺水推舟,两河自不待言,便是陕西,凡我军攻陷之城池土地,南朝也必须给予承认。如此一来,我军据有关中平原沃野,又有鄜延作为根基,便屯兵于此,与西军对峙。若时局于我有利,则攻之,若不利,则守之,进退自如,何愁陕西不破?”耶律马五看来不但会说汉话,对汉家兵法谋略,也是吃透了的。
这番道理倒象是引起了粘罕的兴趣,听完之后好一阵没表态。如果真象马五所说,倒也是个办法,可我驱使二十万人马,就打下个鄜延,占据个关中平原,这跟兀术比起来,怎么都差点意思,回去也不好说话呀这个。还有,徐卫这小贼着实可恨,不拿下长安,难消我心头之气。而且,长安意义重大,若我拿下此城,与南朝谈判,也得少费些口舌。
一念至此,大声道:“和与不和,待拿下长安再作计较!”
马五一惊,失声道:“国相……”
“不必多言。马五,你熟知南朝礼仪境况,少帝的使臣就快到陕州了,你先去会会对方,探探虚实。别的事,我自有主张。”粘罕说完话,将手一挥,示意马五退下。这意思很明显了,他非要拿下长安不可,但马五一再主张不要攻打长安这种大城市,所以把他支开,省得他聒噪。
见国相态度坚决,马五自知多说无益,无奈地暗叹口气,告辞离开。出了军帐,远眺前方巍峨的长安城,他不禁苦笑,难道真如当初二太子说的那般,紫金虎早晚都是女真劲敌?
前些时日,徐良充抚谕使入陕西,告诉徐卫,说是徐绍预料年底之前,镇江行在必有动作,极有可能会对金议和。可事实证明,局势的发展速度,超出了徐绍的判断。八月,镇江行在就派出了特使前往东京,传达了行在的旨意,决定对金议和。
因东京留守司是掌管北方军政的机构,所以这次和谈理所当然地落在留守司头上。徐绍不免吃惊,这宰相才换人多久,这么快就决定媾和了?远在镇江的赵官家是怎么想的,外臣无从知晓,但既然朝廷有明诏,徐绍不得不执行。遂派出官员,经洛阳,入陕州,准备跟金军和谈。
粘罕可能觉得还没有打过瘾,遂把耶律马五支去敷衍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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