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卫这种武臣,如果在职期间,不听号令,擅自进退,这种抗旨肯定要受处分。但他现在是“居官守丧”,而且是以尽孝为名,抗拒升官复职的诏书,于情于法,都是许可的,至少是不会被追究的。
白马寺中,徐卫每天仍旧扫地,洒水,将徐彰权厝之地清扫得一尘不染。连寺中原来的“扫地僧”也自叹弗如。徐洪已被朝廷任命为知兖州,京东西路经略安抚使兼兵马都总管,成为一路帅臣,统领山东军还师济南。
韩世忠和岳飞两人,因与徐卫有旧,偶尔前来拜会。河北招抚使张所呢,也因为自己儿子张宪在徐卫手下为将,公务繁杂之中,也抽出时间来过两次。其余的时候,徐卫都是一身素服,居于禅房之中。他托人寻摸一些兵书,当然不可能是《孙子兵法》这类提纲挈领的神书,他专门研究那些跟北方骑兵交过手的前辈将领所著兵书,看来看去,就觉得以步制骑,数宋武帝刘裕和唐朝李靖最高明。
刘裕用“却月阵”,数次以步兵大败骑兵。但宋武帝这个阵法,是要靠步军和水军协同作战,构成条件复杂,又受地域限制,借鉴意义不大。而唐军战神李靖的战法就有意思了。徐卫发现,李靖每次临敌,对各部队的职能都定义得非常明确。有弓手、弩手、驻队、战锋队、马军、跳荡、骑兵等等。而且他的战法也很灵活,敌人步骑来袭,进入弓弩射程之后,弓弩齐力射杀,甚至一放完箭,弓弩手是操家伙就上,跟前面的战锋队一起近身肉搏。而且,在战锋队和弓弩兵作战之时,所有的马军、跳荡、奇兵都不许动。如果前面攻击不顺,他们才会将战锋重步和弓弩手替换下来。如果连他们都打不来,那所有步军就得配合马军作战。李靖尤其注重正面的“战锋队”,也就是装备陌刀的重步兵。他认为,在“马不如北”的情况下,一支精锐且坚韧不拔的重步军,是取胜的基础,为将者万万不可忽视。
徐卫每每读到此处,想象着数以千计,手执陌刀,如墙而进的唐代重步兵,将敌军连人带马绞碎的场景,就不由得神往……
你道徐卫隐居白马寺只读兵书?当然不是,他从来没想过要作一名纯粹的军人。尤其是这次替父守丧,让他想得更加明白。
他为什么不奉诏复职?真的是因为要替徐彰守灵么?答案自然是否定的,父亲去世他的确伤心,但这种悲伤不是什么天昏地暗,万念俱灰,更多的是一种愧疚和感慨。他之所以两诏不起,那是因为价码不够。
这些天难得空闲,徐卫就一直在反思自己领军以来的得失。他发现一个问题,几乎每一次,有难题摆在面前了。他都凭借预知历史的优势,积极地出谋划策。可你到底不是决策者,你提出了建议,还得看上头用不用。要是不用,你就是白忙活。说得坦白些,手里没有真正的大权实权,没有相对来说不受约束的决策权,你能干成什么事?
凭什么每次都是我巴巴地提建议,然后等着看上头用不用?比如这次出兵河东,马扩的策略不可谓不高明吧?可何少保宁愿相信曲大帅,你有什么办法?人家是六路制置使,你在路一级单位里什么都不是,连发言权都是因为往日名声,或者说交情换来的。可名声交情这些都是虚的,握在手里的权力那才是实实在在的东西。哦,一有难题了,就想起让我徐九去救火,我他**是消防队啊?
这一日是七月十一,徐卫只带着五六个护卫,穿着便装,没惊动任何人,出城往夏津县而去。今年河东陕西大旱,河北也不好过,虽说立秋了,可秋老虎显然比紫金虎剽悍,晒得能让你感觉自己头发快燃了。
至夏津县,徐卫虽然不想惊动地方官,但也想看看这当初跟杨彦、张庆、马泰一起厮混的地方受破坏程度有多少。于是进了城,但见街市上虽萧条些,但县城里的建筑几乎没有遭到破坏,留守的百姓也还不少。莫不是高世由想拿下大名,到这个大宋朝的北京来登基?
看了一阵,在城里也没寻到午饭吃,打马又向徐家庄方向奔去,可徐卫丝毫没有衣锦还乡的感觉。
不多时,徐家庄已经在望,在村西头徐卫勒停了坐骑。就是这条路,当初,他带着以徐家庄九十多名少年为基础的靖绥营从这条路踏上了西进的征程,到相州境内,与金军野战,在紫金山下,阻敌渡河,一转年,好几年过去了。
进庄一看,徐卫的脸色马上阴沉下来。往日那个世外桃源般的徐家庄已经不复存在,入目的,只是一片残垣断壁,大火焚烧之后留下的黑色让人触目惊心。庄中幸存的乡亲正奔走于瓦砾之间,有的扒拉着废墟,看还能不能找出有用的东西,有的只是望着被毁的家园,满面哀容。
徐家的祖宅,也只剩下几堵土墙耸立不倒,四周堆满了燃烧过后的纸烬,还有香烛的竹签。想来,是父亲去世后,家乡父老听闻消息,在徐家祖宅前祭奠吧。徐卫翻身下马,踩着满地的狼藉踏进了“家”。
他还依稀能分辨出,哪里是花厅,哪里是卧房。他现在所站的地方,就是每天徐彰晨练之后返回家中的必经之路。多少次,两父子在这里对视一眼,并无他言。现在想起来,那时真该跟老爷子多说几句话,也不至于现在天人永隔……
庄里来了“陌生人”,而且都带着兵器,很快就引起了庄客们的注意。有人悄悄跑了过来,仔细打量了好一阵,突然大叫一声:“九郎回来了!”
这一声吼,立即导致满庄骚动,不知多少个声音此起彼伏的传递着徐九归来的消息。不一阵,几乎所有还留守桑梓的徐家庄百姓,都涌到了徐府故址之前。他们脸上的表情,说不出是悲是喜,只是神情复杂地看着徐九,看着这个当初被称为“祸害”,后来被引为“骄傲”的人物。有一个人带头跪下了,眨眼之间,百姓哗啦啦跪倒一片,哭声四起。
徐卫急遣卫士上前搀扶,有一老者坚持不起,徐卫不得得亲自上前扶起。这老人家怕是有八九十岁年纪了,他记得四哥曾经说过,这老丈在徐家庄辈分很高,自己恐怕都得人管他叫曾祖。
老人家一张橘皮般的脸上老泪纵横,嘴唇不住颤抖,拉着徐卫的手,好半天才挤出一句:“九郎啊,惨呐!”说罢,放声大哭,四周乡亲不胜感伤,哭成一片。
徐卫心中暗叹一声,劝道:“诸位父老,房子没了,可以再修,只要人在就好,人在就好。”
“天杀的高世由!那天,千八百高军闯进庄中,又是抢掠,又是放火,还把乡亲们赶到那麦场里。问我们徐家祖坟安在?这庄子,世代习武,莫说汉子们,就是三岁的娃,也是宁愿站着生,不愿跪着死,能说么?高军之残暴,难以想像!扯了一个汉子,还是你们本家,用那石碾从脚开始压,一直压到胸口,那汉子还叫骂不绝。说早早晚晚,徐少保一定会打过来,到时叫你们这群狗日的不得好死!话刚说完,被人一刀切断喉咙!那血喷得老高,娃们都吓得哭不出声了。”老丈激动地讲述着当天惨痛的经历,徐卫面无表情地听着,一言不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