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日将开始审判满人之罪,你是第一个,不管你是生是死。都会历数你的罪过。你也别担心我们随意泼污,会有讼师替你澄清史实。该你得的罪,一毫也不会放过,不该你得的,一丝也不会栽上。大判廷的审裁,以真为据,要立起百年乃至千年。经得起后人的检验。”
“大判廷不仅要审裁你们这些活着的满人罪魁,还要从努尔哈赤开始,一个个鞑酋审裁下来。将满清之罪从头到尾,清清白白呈于人世。这场审裁不是三五月之事,甚至三五年都不会完工。就是一场百年大业。”
“为此大判廷集中了英华国中最权威,最资深,最富有智慧,最端正无私的法官,其中八位大判官,加上我,一共九人是主审官,每一项罪名,都由我们九人作最终裁决。而定罪的依据,不仅是之前颁布的《讨满令》和各项国法,还有《皇英总宪》,国宪没有提及的,还有天道之述。”
“这样一个大判廷,不会光用在审裁满人之罪上,它会一直存在,我,乃至之后每一任大英皇帝,都会是大判廷里的终身大判官。它会审裁国法与国宪相悖之处,审裁所有国人争执不下,即便官府、朝堂、皇室乃至国法都难以定论的大事,也只审裁这样的大事。”
“大判廷既能肩负起所有纷争的最终裁定,那么皇位储位之争,若是大议都解决不了,也能由大判廷来审裁,这是最后一道屏障。除开皇帝,八位终身大判官将以他们对国法、国宪和天道之学的造诣,对国中纷争裁定的权威,来担当起皇位争执的抉择之责。”
李肆将茹喜和其他满人即将面对的大判廷提了出来,不仅茹喜怔住,李克载都心神摇曳,没想到父皇还安排下了这么一道坚固堤坝!
李肆又转回了话题:“至于你所说的秘密建储,皇位为一家之私时,这确是不错的法子。不过……皇帝家天下,那是旧世,而且旧世里,也只有你们满人奴役华夏,才真正让国家成了皇帝的家天下,皇位也成了一家之私。如何传承,都是皇帝私事,私器相传之道,怎能用在我英华身上?”
茹喜好不容易拔出心神,针锋相对地道:“皇帝是公器,这话说得倒是漂亮,也就是用来定人心的。我大清也谈满汉一家,也谈仁治,康熙爷还年年下田,而你……在这面子功夫上,可比康熙爷差多了。”
李肆呵呵轻笑:“你是说……你们满清的皇帝,也能聚一国人心?”
茹喜道:“难道不是?否则康熙爷为什么被称为仁君?也就是你这个孙猴子出世,才乱了天下!”
李肆鄙夷地摇头:“那是人心吗?不过是奴才之心,犬狼之心。”
茹喜咬牙,正寻思要怎么辩驳,听李肆又道:“纲常在外,法术在内,弱民愚民,聚起来的奴才能做什么呢?除了摇尾称颂,就是顽愚不堪,毫无人性。一有大难,纷纷缩头,能上阵出力的又是团结拳这种自毁根基的恶狼。”
这话正戳中茹喜的伤口,自北京到盛京,手下不是无用之辈,就是只知争权的小人,而恶狼还不止团结拳,武卫军更是白眼狼。
见她无语,李肆道:“我这个大英皇帝,手中所握的皇权是真正的公器!它聚的是人心,顶天立地之人的心!只有真正的人,才知理近道,明白为何要卫护这个国家,听从我这个皇帝的号令。”
“我这个皇帝与国家一体,与国人大利一体,可以容国人自作选择,自寻前程。如此聚来的人心,移山填海也不觉苦累。抛头颅洒热血也不会怨悔,聪明才智也不会如奴才一般耗于内争……”
一连串话语砸在茹喜心间,让她满心泛着苦涩之味。是啊,天底下,有谁能比她更清楚。驱策奴才办事是怎么个情形呢?
李肆再看向儿子:“是否成年才立储,是否顺位继承,这还只是细节,关于此事,我还有一点想说。”
他脸色转为严肃:“你在拟定方案时,你有没有想过,你要传承的到底是什么?就是一张龙椅吗?龙椅之上承载的是什么?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的皇权?是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的皇权?还是在世完人,道德至尊的皇权?”
到后面,李肆的询问已非常严厉:“或者是载于名位之上,化天下之利为一家一人之利的皇权?”
李克载心中剧震,一连串恍悟在脑海中荡开,他忽然发觉,自己好像并没有把握住父皇当初交代给他这份作业的真正用心。他有些混淆了旧世和今世的皇权。
依稀中,就听李肆再道:“别忘了老夫子所立的三代新论,大英的皇帝,绝不是旧世的皇帝!但这皇帝到底跟旧世有哪些差别,也不能以我为例来比。别忘了,时势还在演进,皇帝的权责还在变。”
李肆沉声道:“我要你去想的,可不简单只是皇位如何传承的问题。而是今人世里,我大英一国的皇帝,在这时势变幻中,会怎样应时而变?也该怎样应时而变?我要你明白的,是大英皇帝的权责不仅不是无限的,随着时势演进,还会一分分削弱。你和你的后辈要怎样调整这权责以顺应大势?同时也确保在危急关头,还可以挺身而出,力挽狂澜?”
李肆语气放松,又悠悠道:“刚才说到,英华皇帝是个公器,接新旧之世的公器。今人世再继续演进,当人心自起,人人有知时,也许这公器都再不必由一家一姓来背着。那时皇帝就是个摆设,甚至可能连摆设之责都担不起,华夏再不需要皇帝。”
“你我父子合力,只能看到百年,百年之后,我们也担不起太多,但并不意味着我们可以完全不管。我们能做的,就是立下框架,即便粗疏,也是后人能行的道路。”
不仅李克载沉浸在震撼心绪中,茹喜的心气也渐渐拔了起来,只是这方向似乎有些不对了,她眼中又闪起炽亮而散乱的光芒。
知道的!我知道你是这般雄主!你谋的是千年基业!我们满人,还有我,这二十多年所作所想,不仅是螳臂挡车,还更是燕雀不知鸿鹄之志……
感觉到茹喜的异常,李肆再对茹喜道:“我这人心肠很软,你也知道的……虽说团结拳之乱、盛京之乱,都是你一力推动,甚至再害死茹安,你是死不足惜。可当面见着,我也提不起杀你的心思,你都已如此,大判廷也不会再对你处什么刑罚。”
李肆话语渐渐轻柔,若是四娘在这,定会杏眼圆瞪,觉得他是要宽宥这妖婆了。
热气在茹喜胸口沸腾着,她拼命咬着牙,不让那热意涌上咽喉乃至眼角。
“雍正我既容得,就也容得你,只要你配合大判廷,开启这场百年审判,我会尽量于你方便……”
李肆看看这口水缸,语气已有一丝怜悯:“反正你这样,也就跟终生监禁没什么区别了。”
一声怪异的呻吟在咽喉里滚着,茹喜猛然尖声叫道:“我不想再被你肆意摆弄!我作你的棋子已经作厌了!今日来就是让你看看我的惨样,让你高兴高兴,逞逞圣君威风!”
此时她满心都在后悔,后悔自己之前没跟着茹安一下沉下水里,一了百了。她感觉到了李肆的怜悯,就因为这样,她才觉得现在的自己格外虚弱,格外丑陋。
李肆叹道:“你的确是我的棋子,不过你能挣扎到今日,也让我很是意外。我的臣子还劝我,不要让你在大判廷上出面,更不能把你所述的桩桩秘闻传于世人,说那会有损我这圣道皇帝的颜面,毕竟这天下的掌权者,就你能与我对弈二十多年,抗争至今……”
茹喜一愣,接着一股成就感驱散了愁苦,这一次,热气毫无阻碍地涌上眼角,她哈哈笑道:“你是在激将吧,就想让我在大判廷上道出我知的一切,帮着你申明满人之罪。这种小儿伎俩,我怎么会上当!?不过你是白费力气,我不想死,我还要跟你争下去!即便是身为囚徒,也绝不俯首!”
嘴里这么说着,心中却道,我就是要说出来,一切都说出来!如此一来,即便百年后,世人都知道,天下间,唯有我有资格作你的对手,唯有我与你相争二十多年。
水缸抬了出去,殿中只有父子两人,许久之后,李克载低声道:“以前娘亲老说,父皇口才绝世,儿臣过去不信,现在却信了……”
李克载是真心佩服,让这妖婆配合大判廷,自述满人之罪,这事原本他是觉得没有一点可能。却没想到,父皇以他为桥梁,一番震慑,再“动之以情”,这妖婆竟然就上了钩!太可怕了……
李肆白了儿子一眼,三娘竟然在儿子面前这般数落自己?可接着也面含得色地矜持一笑,拂须暗道,你老子我前世捉笔杆,知透人心,这一世用嘴皮子动人心,自是嘴到擒来。
“不知道你小子有这本事,起码得把你那辛姑娘,还有段姑娘都安抚好。”
李肆这么回敬着儿子,然后瞅着儿子瞬间黯下来的脸色,嘿嘿发笑。
笑声之后,李肆吩咐道:“你的想法,细节可以推后再想,你该先想好你日后坐上龙椅,该背负起哪些权责。”
李克载用力点头:“儿臣明白了!”
待李克载退下,近侍再领进一人,一身红黄袈裟,明王尖帽高高耸在头上,脸上正绽放着沉静笑容,含着的一丝恭谨却怎么也遮掩不住。
“格桑嘉措自喇萨而来,恭祝皇帝陛下光复华夏,一统江山,万岁万岁万万岁……”
自称格桑嘉措的大喇嘛双膝跪地,三拜九叩。
李肆含笑道:“朕等你很久了,**格桑嘉措,你是代表藏人而来的吗?”
七世**格桑嘉措道:“臣代表乌斯藏,代表乌斯藏百万藏人而来,求皇帝陛下赐下金卷,许乌斯藏入大英,得享天朝福祉。”
李肆缓缓点头:“朕……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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