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我们有数万民众,正满心战意,由他们填壕,我等攀城而上!”
“再迟就来不及了!”
见着这番情形,城下远处,吴崖等军将纷纷朝李肆跪倒请战。
驱这些民人去攻城?
原本也正焦躁不安的李肆,听到这个意见,刹那间,无数念头从脑子里转过。
他做事向来自有决断,绝少踌躇,但此时却真犹豫了。脑子里一个声音喊,正该如此!为了救下我的女人,牺牲这些民人又算什么?再说他们本也自愿,就让他们那初生的信仰沾血罢!
但另一个声音却在喊,这是不对的!就算不提什么一个盘金铃与数万民人孰轻孰重这个傻问题,你想过如此做的后果么?今日民人会以这信仰投身血火救人,明日他们就会以这信仰持枪挥刀杀人,去审判世俗!你是要将这华夏引向政教合一的未来么?你是要带着白莲教红阳教太平天国义和团去复兴华夏?你数年以命相拼,呕心沥血所造的这一国,还有什么未来?
李肆茫然了,他不知自己该如何选择。此时的他,无比自责。盘金铃的善,源自他的拯救,盘金铃的行,源自他的点拨,盘金铃的名,源自他生创的天主教。盘金铃,本就是他一手造就的,是他一手将她送到了那刑台上的……
可恨他虽然有所感悟,急急来了湖南,却终究没能避过老天的降责。这是老天在推着他,为了他所要的未来,必须将他的造物毁灭么?
就在他神思恍惚时,城下民人们忽然发出巨大的惊呼潮声,李肆抬头看去,就觉眼前发晕,不是身边薛雪机警,在他身前靠住,他几乎要摔倒在地。
一个身影已被架上了刑台……
一股热气如融化的金铁,在李肆胸腔里流转着,那般灼热,那般痛苦,李肆艰辛地呼出一口气,准备开始作心理建设,迎候那最坏的情况。
“陛下!天主教民正在聚众商议,准备攻城!”
翼鸣老道的声音响起,他一边急急禀报,一边紧张地盯住了李肆的表情。
“陛下,容小民们协同大军攻城!救回盘大姑,将这些罪人全都发落到地府里去!”
接着徐灵胎带来了大帮人,这数百人要么是天主会的首领,要么是“英慈院病友会”这一类组织的首领,他们跪伏在地,高声呼喊着。
所有军将,连带薛雪、郎世宁等人,都看住了李肆。他的回答,将决定眼前这幅场景将涂抹上什么色彩。还将决定,这初生的天主教,将变成怎样的组织,更会决定英华一国,未来将是怎样的国。
李肆深呼吸,反问道:“有用吗?”
众人低头,心说自然是没太大希望,但不试试,又怎么能有机会?
李肆看向翼鸣:“大家……真舍得以命相拼?”
翼鸣道:“当然不是所有人,但大家都受过天庙和英慈院大恩,在这般情事下,血气再难压住,只要有人带头……”
话未说完,一阵狂呼响起,就见一群人奔向护城河,噗通径直投河而下,朝城墙边游去。城墙上清兵枪炮齐作,那群人没有一个退缩,等上岸冲到城墙下时,已再没几个人站着。可就只是剩下那几个人,依旧如疯癫一般,竟是抠住了城墙砖缝,在一步步向上攀爬。
“那是……那是英德麻风善堂里,已被治好的病人……”
薛雪长叹一声,他从英德来,知道这群人的来历。
片刻间,那几个爬上城墙上的人就被打落下去,加上河中和城下的牺牲者,引得数万人一阵悲声长呼,同时人潮也开始骚动起来。
李肆终于下了决断,“诸位……”
他看向跪在地上那些人,言语很是艰涩。
“上天定下天职,征战,厮杀,是军人之事。朕领万军,为的是护国,为的是护民,为的就是卫护你们的家财和性命……”
“在我们这一国里,只要军人还有一口气,只要军人还挡在你们身前,就轮不到你们来抛头颅洒热血!”
“农人该在田间耕作,士人该埋首公文案牍,商人该来往乡野疏通商货,学生该刻苦研习天道,我们……各有天职!”
李肆在“天职”二字上加重了语气,引得一边的薛雪和郎世宁若有所思,赶紧掏出纸笔记下。
“可那些罪人,谁来惩罚!?”
看向城楼上的高台,脑子还有几分理智的人都清楚,眼下是怎么也来不及了,那些教会首脑们悲声问道,他们实在难以接受,在这般情形下,什么也不做。
李肆高声道:“信上天者……无敌!你没有敌人!上天之下,人人蒙尘,人人有罪,你没有裁定他人的权利!天主在每个人心中,每个人只向自己的天主赎罪!”
翼鸣和徐灵胎对视一眼,轻松、释然、庆幸和惭愧等等情绪来回传递。
众人悲声问道:“难道坐看那些罪人逍遥!坐看他们犯下恶行,却没有谁给他们报应!?”
徐灵胎忽然高声道:“你们难道忘了陛下起兵时的话,难道忘了陛下与大家所立的约定!?”
翼鸣朗声道:“奉天行道,吊民伐罪!只有陛下,才有权代天裁决!”
李肆看向刑台,心中暗道,金铃,你真要去了,我会给这座武昌城定下万劫不覆的裁决!
他坚定地道:“人在做,天在看,我来管……”
众人哽咽着离去,在翼鸣和徐灵胎的带领下,将正涌动的人潮劝住。悲声越发大作,但那股躁动的暴戾之气,却是渐渐消散了。
“真的就这样看着吗……”
陇芝兰是女人,就觉即将眼睁睁看着这幕惨剧,根本无法接受。
“看清楚,我会一眼不眨地看着。”
李肆已然沉静,但心中却还抱着一分希望,黑猫和天地会的人就在城里,他们能不能创造奇迹呢?不过已到此时,怕也是来不及了吧……
就在李肆也陷入绝望时,几个人急急奔来,领头的是罗堂远,接着是一男一女,男的他隐约认得,那是江南大侠甘凤池,在禁卫里干过,然后被罗堂远挖到了军情司,女的更熟悉,正是小红,对了,现在叫四娘。
罗堂远脸上混杂着莫名的悲喜,他贴到李肆耳边一阵低语,李肆眼瞳渐渐扩张,他伸手扶住吴崖和薛雪的肩膀,两人同时感觉,李肆身躯已经发软。
罗堂远再道:“鄂尔泰身边本就是我们的人,有武昌知府在暗中相助,跟他们搭上了线。再联系上鄂尔泰,让他宣称不再干涉张伯行,但也不愿再呆在武昌,由此我们才跟着鄂尔泰和衮泰摸出了城。”
李肆眼瞳转为紧缩,几乎是咬着牙地低声问道:“那上面的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