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车进了屋子,没好气地推着自家小姐:“当王妃有什么不好的嘛,天王既然都说了,只要个名头,你就给了他名头,然后借着这名头,要他出钱出地出力气,给你修书院,买书,甚至再给你造个肆草堂那样的屋子,你就缩在里面读一辈子书,多好?”
被子撩起,露出一张哭得红肿的脸,段雨悠恨恨道:“若是以前,他真当我是要嫁他的人,跟我好言好说,开出这一堆条件,我当场就投他怀里了,可现在……”
她脸色转坏,像是被狗扑住的猫儿:“他那般对我,分明就不当我是人!他要娶我,我躲不开,那就让他娶个林黛玉好啦!”
段雨悠也是从六车嘴里才知道林黛玉是谁,而六车也是听小红说的,小红又是听严三娘说的,严三娘则是听李肆的偶尔念叨。就说那个林黛玉是个专让人烦的害人精,动不动就哭,特别会破坏气氛,所以段雨悠觉得,能让李肆见到她就烦,也算是一种报复。
六车看着自家小姐,泪珠儿也连串滴了下来,就觉小姐好苦。
千里之外,石禄城,茹安也正泪眼婆娑,抱着自家小姐哭,不止是哭,她还满脸铁青,浑身发软,攀着茹喜身子才没有软下地去。
“站直了!看清楚他们的下场!看清楚他们的血!那是咱们旗人流下的血,终有一天,我茹喜……会百倍索回的!”
茹喜站得直直的,两眼直视前方,言语如空山冷风,低沉得渗人。就在前方远处,数百人手足倒绑着跪在地上,每人身后站着两三人,手里都举着一柄钢刀,不少人手都在发抖,哗哗的细碎声响汇成一片。
一声号令,举刀人就算抖得再厉害,也没有一点犹豫,奋力向下挥刀,噗噗之声响成一片,数百股血浆喷溅而起,数百颗人头在地上滚跳相撞。那一刻,茹喜身躯也猛然一晃,接着身上的茹安,她才勉力站稳,然后,她的脸色沉静了,在那纷杂血水落地之时,她心中的什么东西,也全然消散。
“茹喜小姐,日后还望在天王面前多提携提携。”
桂真凑了过来,低眉顺眼地说着,话里也带着一丝哆嗦,可几个字后就变得无比流利,那也是卸掉了什么心防的通达。
“哪里,还得桂大人照顾……”
茹喜微微笑着,对前方那屠宰场般的景象恍若无视。
“啊,快两年了,终于可以离开这鬼地方了!”
桂真叉着腰,向这座新城发出了悠悠感慨。
“是啊,终于离开了……”
茹喜也低低自语道。
离开虽是她所愿,可之所以能离开,过程却是她最不愿见到的。
皇上败了,大清败了。最初这消息传来时,她并不愿相信。皇上御宇五十多年,挟半国之兵亲征,怎可能败呢?准是那李肆败了,为安后方而播传的谣言。
可当一串串俘虏押到石禄城,竟然有好几千满人,不乏佐领甚至参领一级的主子时,她才终于相信。借着给俘虏训诫规矩的时候,她打听出了事情的大概,当时就觉天崩地裂。大清真的败了,败得一塌糊涂,二十万大军几乎全军覆没,俘虏不止这些人,还有好几万汉人被押往南洋。
但她很快就镇定下来,事已至此,她也只有向前走了。于是她找到了昌江知县冯静尧,她知道这个知县不仅是文官,还是禁卫署的人。
冯静尧跟着桂真一起见了她,对桂真的选择她一点也不意外,她来也是和桂真一般用意,至少是表面上的,那就是投告四百多旗人图谋反乱,只是她比桂真掌握得多,名单全在她手里,一个不落。
于是那四百多之前被她煽动起来的旗人被一举擒获,就在刚才,由一千多希望加入英华军队的旗人亲自行刑。
之前冯静尧好奇地问,不管前线是胜是败,旗人在这琼州也闹不出什么动静,之前已经被杀了七百多人了,为什么还要去煽动他们。她回答说,不管是胜是败,琼州这批旗人,都要再清理一遍,不然天王不放心用他们。
当时冯静尧的脸色很精彩,茹喜相信,他会把这话上传给李肆,让李肆兴起见见她的兴趣。只要见见就好,只要能见面,她就有机会。
石禄到铁石港已有一条双线水泥轨道,这二百里轨道直直铺去,道边埋着上千旗人劳工的尸体。四匹马就能拉着七八节大车稳稳而行,有的车上满载矿石,有的则载着人。
坐在一节车厢里,茹安忐忑不安地问:“小姐,天王会怎么处置我们?”
茹喜笑道:“不管怎么处置,只要能留在他身边,我们就成功了。”
她眼中闪动着狂热的光芒:“看看眼前这一切,之后踏上广州,还会看到更多翻天覆地,不可思议的改变,他就不是个凡人!正因为如此,他才不明白女人的恨有多深沉!更不明白,我茹喜为了大清,会不顾一切,不择手段,甚至改变自己的本心,只藏下那一点萌芽。在合适的时候再开花结果,即便是要等上十年,二十年,甚至三十年,我都能等下去!一直等到我有足够的能力,毁灭他造出的这个新世界!匡扶我们的天下!”
茹安被她眼神中的莫名狂热给吓住,喃喃地道:“小姐,这么……这么伟大的事,为何你一定要担负起来?连皇上都……”
茹喜深沉地道:“这是血脉注定的事,我身上流的是马尔泰的血脉,马尔泰这一姓上溯到海西扈伦,是王族之后!我爹爹承担不起这血脉的责任,我就来!不止是我,我相信,四爷也在担着,此刻他一定心中在滴着血,他需要有人帮助,他不能孤立无援。”
茹安也被感动了:“我是马佳氏,我也有血脉的责任,四爷不是孤单的,他还有你,小姐你也不是孤单的,你还有我……可那李肆既然不是凡人,我们又怎么能引得他注意呢?”
茹喜握住她的手,自信地低语道:“他确实不是凡人,但是他还有弱点。那弱点,我看了一年的报纸,终于看出来了。现在我们能有机会见到他,这就是证明。”
目光投向窗外,飞驰的景物远处,山峦不变,云雾不变,天不变,茹喜冷冷笑道:“他对我还有一分好奇,同时……他还有洁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