敬先的偶遇,现在在他看来都不是那么偶然了,而何敬先在朝中最靠拢的是老三晋王的派系,老三晋王、老四燕王、老十七宁王……
见朱元璋又看她,何当归不紧不慢地答道:“这位官老爷您忘了,奴家在三年前就许了孟公子,又听说孟家家法是出了名的严格,能不勤加练习这些么,所谓笨鸟先飞,就是这个意思。而您家的小姐金尊玉贵、养尊处优,可以终年无忧无虑地玩耍,又怎会明白奴家这种身世的人,那种战战兢兢学礼仪的心情?饶是如此,旁人还在背后笑话,乌鸦插彩毛,瞎扮凤凰呢。”
她淡淡的嗓音,哀怨的语气引起了朱元璋的注意,心道,她一个十多岁的小孩家也有烦恼,我一个七旬老人也是凡俗缠身,可见只要是活着,没有不烦的,我又何必过于自苦?横竖哪天我两腿一蹬,也就没的好烦了。
这样开解自己,朱元璋觉得好了许多,抬头看何当归时,生出两分怜惜之意,又见她言谈举止中自有一种大气要强,清品气度,既不像多数小家碧玉的怯懦拘谨,也不似那些大家闺秀的造作矫揉,很顺他老人家的眼。方才何当归摸眼珠的那一幕,他也看见了,当时她面纱遮脸,只露出一双冷淡如湖水的眼睛,柔中有刚的气劲,平白让他想起一个多年没想起的人来。对那个女人,他当年恨得咬牙切齿,现在再想起来,却十分怀念……
何敬先却仍揪着何当归不放,觉得她哪里不对劲,半讽半刺地笑道:“小娘子,你从前在乡下难道是住在屠户家里,连人眼珠子你都敢抓,真叫人刮目。”
何当归垂头无声一笑,平静地回答:“我没有那么好福气住屠户家,那座庄上只有张屠户一家能天天开荤,杀完一头肥猪,好肉拉去贵人家里卖了,下剩的猪杂够他们吃很多天。虽然只一些富人瞧不上眼的猪下青、血豆腐、猪皮,可在我们眼里却是可望而不可即的顶级美食,因此我小时候经常跑去他家门口看杀猪,看得久了就不怕了。”
她这番话又是贴合朱元璋他老人家心意说的,立刻就引起了共鸣。老年人常忍不住回忆往事,譬如朱元璋自从上了年纪后,最常谈起的就是他当年家里揭不开锅,沿街乞讨的那段故事。每次吃着山珍海味,他还总爱回忆有一回饿晕在一家农户门前,吃了那家一碗神仙汤,也不过就几根菠菜几块豆腐,在宫里的御膳房中就吃不出那个味儿来,你说奇怪不奇怪?
至于何当归说的看屠户杀猪,朱元璋小时候也有过类似经历,更信了何当归绝对在农庄上长大的,先前对她的几番怀疑都消除了。一样水土养百样人,怎么就不许贫贱人家养出一个出挑乖巧的女儿来了?
此时清园外围的下人来报,说知府公子留在清园外的兵丁,跟那些难民厮打起来了。
朱元璋本来就心绪不宁,现在又听说了难民暴动的事,心里就更糟乱了,刚要派人去察看,却见一名蓝缎子小厮穿着的年轻下人走过来,恭恭敬敬地跪了,埋头回道:“奴才给圣驾请安,外面原不是什么大暴乱,只因我家娘子昨日散了面饼和冬衣,难民十分感激,商量着说来谢谢她,还给她做了个长生牌位,捏了泥塑雕像,说要带回村里去供奉。谁想一到清园门口,就见官兵明火执仗的,一副抄家的架势,难民们不干了,这才闹腾起来。”
朱元璋听完之后,颔首问小厮:“朕听你说话口齿清晰,也懂得拜圣驾,你是这园子的管事?”
小厮答道:“小的是七公子的亲随,名熠彤,前些日子跟主子出门去了北方,今天小的先一步赶回来,是为了打点清明节祭祖事宜,听说园子里迎来了圣驾,怕别人不懂得回话的礼仪,这才自荐过来。”
朱元璋边听边点头,思忖着,这个孟何氏是个贤淑有德的女子,气派也显大度,最重要的是,她施恩于难民,难民也感了她的恩。倒叫韩放从从中间插了一脚,弄得本来就有怨言的难民更仇视官府,更加埋怨他老人家了。可他老人家也有难处哇,国库永远是瘪的,银子永远是不够使的,他就是一文钱掰成两文花,照样有遍野的饿殍。最可恨的就是那些贪官,饿死百姓,愁死皇帝,只喂肥了他们……
该惩罚的要惩罚,该奖励的须奖励,这样一方面能平息民愤,另一方面,难民都把她塑成娘娘,供进庙宇里去了,倘若不收进他们老朱家的名下,那这么一个野路子的娘娘,时间久了不就成了精怪了?收她入皇室,那么她的那些美德和善举,不就变成了皇家的善举?
想到这里,朱元璋再也不作犹豫,将今天早上就提起来的收孟何氏做干孙女的事重提了起来,早晨不过是一时兴起,随口一言,他那时都没打算道出自己的身份,认孙女也就是说完就抛到脑后的小事。
可现在他却是真的萌了表彰功臣孟家的女眷何氏的心念,先叫了大内侍卫中的其中一个提笔记个草卷,才沉声宣旨道:“孟何氏,与朕一见如故,还做了几件很合我老人家心意的事——阿、阿嚏!”这时,清园的冬衣姗姗来迟,披在了万岁爷的龙躯上,于是他接着说下去,“朕家的老四朱棣家,生的几个孙女都太硬气了,没有一个像女孩儿家的,老四从前就跟我说,他想要一个乖巧可人的女儿,而今日既有这个缘分……孟何氏呀,你就认老四当爹,认我老人家当爷爷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