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浩然一双浓眉皱得极紧,他是个典型的北国大汉,性情爽朗,又常年征战,是从尸山血海腥风血雨里走出的一员悍将,此人行事直白且大胆,素来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昔日追随柳从之时,在生死紧要的关头尚能豪爽一笑,自言脑袋掉了也不过碗大个疤,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可以说,崔浩然性情刚硬豪迈,少见他如此肃穆,更少见他愁眉紧锁。柳从之见状微笑:“如何不妙?”
柳从之无论沦落至何种地步,或落魄或潦倒,哪怕濒死,他面上的笑容也从无半分勉强,神情从容不迫,似乎这世间无任何事能动摇他一分一毫。崔浩然看一眼他的笑容,受其感染,神色也镇定下来。他凝神一指帐中矮机上摆放的一张地图,“陛下,我们现在在这儿。”
这地图乃是一张北地的大致地形图,绘制得潦草,柳从之看一眼地图,微微点头。
崔浩然又在地图上离此地往北的位置划了一条线:“如今这条线以北,虽不说是月国人的地盘,但恐怕到处都有月国人在蹦跶了,我一上路才发现,如今这边境根本乱得没法看。”他说到此处,忽然瞪着地图咬牙,“王溯那狗崽子,简直丧尽天良。”
王溯即辽城守将,同时也是柳从之旧部,柳从之打量他面上怒意,微微一叹,“王溯投了月国人?”
柳从之的神情并不吃惊,声音仍然从容,崔浩然却似被这句话点燃了一腔怒火,看一眼地图,重重一拍案,忿然道:“我当年还当这人是兄弟,哪里想得到这家伙这么不是东西!还誓死护卫边境!这老小子一声不吭地投了月国人,辽城守了那么多年,结果就这么被人给无声无息一锅端了!”他说着说着,牙齿咬得格格作响,忽然怒极反叹,声音一下子低了下去,“咱们当年守辽城死了那么多弟兄……就这么没了。”
崔浩然本来怒极,这时神色也是黯然。柳从之闻言亦是微微苦笑,叹道:“昔年我与王溯在辽城交接,临走之时,他以十坛辽城烈酒景云春为我送行,向我起誓,此生定竭尽所能,拒月匪于辽城之外,保一方太平河山。”他平铺直叙缓缓道来,语调并无多少起伏,只稍微讽刺地微笑:“言犹在耳……”
言犹在耳,人已零落。
薛寅靠在案旁,懒懒打个呵欠,看着万事不萦于心,实际上两只耳朵竖得老高,等着听下文。他对北地情势的关心一点不比在座其余二人要少,薛寅本身就恨煞了月国人,听说辽城沦陷,心中也是一沉。柳从之清楚地看到,薛寅听说王溯投敌一则消息时眼睛蓦地睁开,眉毛微蹙,然而过得片刻,似乎困劲涌上,眼皮又耷拉了下去,遮住了眼中神光,只是看他那闭着眼睛好似在打瞌睡,一双眼睛却不安分地在眼皮下面转来转去的样儿,便知此人压根无心睡眠,相反,清醒得很。
薛寅确实清醒,可也确实困倦,他又不是柳从之,再怎么折腾一张笑脸也能撑得滴水不漏。小薛王爷自问没那等涵养,他也着实是倦极了,刚进来时还端正地坐着,结果没一会儿整个人就趴下了,纵然情知今夜怕是没他休息的份了,但闭着眼靠着案几打瞌睡总比正襟危坐来得强,就是如今天气颇冷,在这帅帐中也不乏冷风穿堂而过,薛寅打个哆嗦,换了个姿势。
柳从之一面听崔浩然禀告,一面分神看一眼他,见状就近拿起身旁叠好的一张羊毛毯子,轻柔地搭在薛寅身上。
帅帐虽是临时搭建,和奢华沾不上边,但毕竟是要住人的地方,而且是主帅住地,备了许多必需品,羊毛毯自然不在话下。柳从之这随手一搭做得极其自然,然而他这一番动作,却让帐中另外二人都怔了。
薛寅忽然感到身上一暖,诧异地睁开眼来,却看见了柳从之面上温和的笑意。这笑容太过温和也太过真挚,一时让薛寅稍觉古怪,柳从之这葫芦里是卖的什么药?……薛寅伸手摸了摸自己身上盖的毯子,却觉得这毯子还挺暖和的,他实在是累了,于是也懒得想太多,闭着眼睛惬意地趴下来,管他姓柳的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呢。
“辽城无声无息沦陷,月国人又悄悄沿辽城向外派出爪牙,前一阵大将军沙勿也……”崔浩然本在尽职尽责地禀告军情,然而说到一半,见柳从之给薛寅搭被子,登时整个人便哑了,瞠目结舌道:“陛下,这是……?”
崔浩然虽是大老粗,可也是见过世面的大老粗,更是跟了柳从之数年,对这人脾性分外了解的大老粗。柳从之这人看着一张笑脸,实际上心里在转什么弯弯绕没人知道,是个顶顶捉摸不透的人,如今,这个顶顶捉摸不透的陛下竟然……对这么个身份敏感的亡国之君,流露出关怀之情?崔浩然瞪大眼睛,确定自己不是眼花后,匪夷所思地看了一眼薛寅,他离开宣京的这段时间内,到底发生了什么?
柳从之含笑:“没什么,一桩小事。浩然不妨继续。”
他没有解释的意思,崔浩然也只得把心里种种乱七八糟的猜测都压下,重谈正事:“月国现在在边境极其活跃,这群狼崽子磨好了牙,怕是不打不行了。我领兵出征时,奉命去辽城查看战局。”他叹一口气,“本来打算也是沿北化走辽城,但是没走成,当时北化没什么动静,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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