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异,分别不同,全都一一落在邓舍眼中。
等到散席诸人走后,偌大厅中只剩下了邓舍、邓承志。
邓承志扶着邓舍起身,说道:“父王,你喝醉了,走路看着点台阶。”
邓舍晃着身子站起来,就着邓承志的搀扶,醉醺醺地吩咐仍在厅下伺候的随从、侍臣们,说道:“夜深了,你们不必陪我,都早点歇息去吧。……,吾儿,你扶着我,咱们也往后院睡觉去者!”
“是。”
打走了随从、侍臣,父子两人相伴,出了宴会厅,行走在清朗如水的月色下,往后院而去。邓承志虽然年少,一向对“政治”也无兴趣,但人并不傻,看出了席上的蹊跷,这会儿独自陪伴邓舍,有心相问,又怕他醉了不好说,连着觑看了几回邓舍面色,欲言又止。
穿过两个院落,夜鸟归宿,从头顶飞过,带来三两鸣叫。邓舍忽然一笑,站直了身子,不再依靠邓承志的臂上,说道:“承志,你再三地偷看我,路都不好好走,……,是不是有话想问?”
邓承志呆了一呆,再去看邓舍时,只见目光清明,又哪里有半个醉意了?他顿时醒悟,失笑说道:“父王?……,父王刚才是在装醉?”
“前番济宁之战,你去泰安前,我曾交代你:‘喝酒误事’。嘱咐你尚且如此,何况我呢?今日检阅、夜宴徐、宿诸将,都是大事,我怎么可能在席上醉酒?一旦失态,岂不前功尽弃么?”
“原来如此!可父王为何如此啊?……,席上装醉,却是为何?”
邓承志虽是邓舍义子,但并非所有的军机要事都知道,比如“封帖木”事他就不知。说起“封帖木”事,其实不但邓承志不知道,海东上下知道的寥寥无几,也就邓舍、李生、洪继勋数人而已。
——包括那现在已经入了通政司的梁士荫,尽管名义上乃李生的副手,可对此事也是一无所知。
晚风吹拂面皮,甚是清爽。邓舍迎着晚风,负手而行。
他没有立刻回答邓承志,而是过了一会儿,仰头望了望明月,方才似有所感地说了几句话,却是引的苏轼《水调歌头》里的几句:“把酒问青天,明月几时有?……,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嘿嘿,‘高处不胜寒’。”
不等邓承志说话,他随即转开话题,问道:“承志,前日我给你的两本书,你可读完了么?”
“《唐李问对》已经读完了,并遵父王吩咐,写了一篇读后感,名叫《奇正论》,正欲呈给父王,请父王批评。《管子》还没有看完。”
“噢?《奇正论》?”
“是的。”
“不错,《唐李问对》的精髓就在‘奇正’二字,用兵之精髓也就在‘奇正’二字。你读完此书,能挑出‘奇正’来写一篇读后感,算是读进去了!明天就拿来给我看看。”
“是。”
“《管子》却为何还没读完?”
邓承志面有难色,说道:“回父王,不是孩儿不用功,只是这《管子》太难读了。孩儿少年失学,若非父王教诲,怕到现在还识不得字,所以读起来很是吃力。”
“我不是挑了几个集贤院的参议给你?不懂的地方就去问他们!……,岂有身在山东,却不读《管子》的道理?我现在虽也不用你来治国,我现在虽也不用你来治民,但国家之事,你却不可不知!你不想学孔孟之道也无所谓,但《管子》却是必须要读!”
管子“春秋第一相”之誉,相齐,使齐桓公“九合诸侯,一匡天下”,成为春秋五霸之,文武全才,治国之道主张法制,且尊重民意,并知农事、擅经济。《管子》里有一篇《轻重》,是历代少见的经济专论,其中的许多观点放到眼下也不过时。——,三国时,诸葛亮就每自比管仲、乐毅。邓舍对管仲也是十分的推崇。
邓承志恭声称是,说道:“是,是。”
说完此节,他毕竟年少,还是好奇,忍不住又问道:“父王在席上佯醉,不知用意为何?在父王与诸臣盟誓的时候,孩儿见6聚、6离等人脸上似有点不好看。难道是父王听了风声,徐、宿诸将对改编降军有不满,故此特意如此,以安其心么?”
安徐、宿诸将之心,固然有之。但邓舍盟誓的更多意思却在敲山震虎。“封帖木事”如果是真,那么徐、宿诸将欲要作乱,只有一个倚仗,——便是徐、宿的降卒。在降军马上就要开始改编的此刻,邓舍盟此毒誓,没有异志的自然感激涕零,而若是有异志的却不得不再掂量掂量了。
此中深意,邓舍不想多讲,微微一笑,说道:“我装醉是为了什么,等你把《管子》读通,自然就能明白了。”
邓承志知道这是调笑之言,挠了挠头,憨憨一笑,不再多问了。他不问,对明月、迎清风,漫步府内,邓舍倒是来了谈兴,说道:“杨行健前日来信,信中讲了一件事。承志,你得多学一学。”
“什么事?”
“淮泗之地,民风悍勇,本就难治。又自我皇龙兴以来,徐州等处久遭兵乱,城头变幻大王旗,有很多芝麻李、鞑子的溃卒散乱城中乡野,往往相聚,不服衙门。如此一来,地方上便就越不好管教。又更且,我海东的根基是在辽东、山东,徐、宿二州孤悬河外,因此,治理起来更加困难重重。……,承志,你且来说,这种情况下,该如何治理?该用什么办法来约束?怎么才能尽快将局面安定?”
“孩儿以为,治民和治军有相同之处,这样的情况下,正该恩威并施、宽猛相济。”
邓舍点了点头,说道:“你有这点见识很不错了!但具体如何呢?怎么恩威并施,如何宽猛相济?”
“这,……。”邓承志想了片刻,说道,“杀不服,宽良民。”
“此为寻常伎俩!虽然有用,难以很快见效。……,你可知杨行健在徐州用了什么办法么?”
“不知。”
“他取牢中死囚为左右,日常带在身边,小有违令,便立斩之!”
“以死囚为左右,违令即斩?”邓承志不太理解,问道,“这样做有效果么?”
“老杨在信上说:‘观者相顾失色,皆拱手遵约束’。……,你说有效果没有?”
“这样做,的确能令观者失色。但是,那观者里边若有亲近人,怕不会不知杀的其实只是死囚!孩儿以为,用这样的办法立威未免不是很合适。真要想杀人立威,谁人不可杀之?又何必用死囚呢?”
“这就是你见识不到的地方了!……,徐、宿乃我新得之地,纵要立威,又岂能滥杀?滥杀过度,必适得其反。……,死囚则不同。取死囚为左右,是已施恩在先;有违令,则杀之,则是错在先,别人也无话可说。‘小有违令,便立斩之’,由此可见,老杨因此而杀的死囚肯定不少。就算日杀一人,日日如此,看得多了,胆子再大的人也难免恐骇。恩威并施。……,这才是见效最快的恩威并施啊!”
邓承志这才懂了,说道:“父王遣杨行健治徐,真是用对人了!”
这时他们已快走到后院。
邓舍笑了笑,说道:“徐、宿重地,不可不慎。如今将有杨万虎、文有杨行健,都做得不错,我总算可以放下心来了。……,说到用对人,承志,改编降军、编练新军,这两件事都非同小可、十分重要,你既身负抓总统办之责,可万万不可大意轻忽!”
“请父王放心。……,父王,徐、宿既稳;不日内,降军也可改编完毕;至多月余,新军也能编练完成。察罕老贼屯军曹州,至今不走;若等到咱们新军、降军都编练好时,他仍不走?……,父王,何不趁此机会将他拿下!”
邓舍停下脚步,看了邓承志一眼,倒是因他的这句话勾起了一桩心事,不过并没有当即说出,而是又笑了笑,说道:“吾儿壮志可嘉!都说王保保是李家的千里驹,吾儿与之相比,亦毫不逊色!不过,如今言此,为时尚早。”抬头瞧了瞧夜色,听见四更更鼓响起,他说道,“……,夜色已深,我已到后院,不必你再陪伴,你自去歇息吧!”
邓承志躬身告退。
邓舍看着他远走,一个人又在月色下立了会儿,良久,嘿然一笑,自言自语地说道:“却没想到,承志倒是与老姚不谋而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