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算“引蛇出洞”的计策最终不能实行,至少借兵之后,还有一个“牵制朱元璋”的“得”。所以,邓舍痛痛快快地就接受了他的这个意见。
——而至于朱元璋会不会如洪继勋的推测,“肯定也会答应借兵”呢?这一个其实无关紧要。即便他推测错误,“朱元璋不肯借兵”,也没多大关系。你既不肯借兵,显然兵力不足;既然兵力不足,又怎能转脸就去打浙西?传出去,未免口碑太不好听。朱元璋绝代枭雄,定然不会犯此错误。也就是说,不管朱元璋借兵不借兵,至少短日内浙西不会有事了。
说完“借兵”,又说起“从曹州撤军事”。
洪继勋说道:“赵左丞此番曹州之战,可圈可点,虽最终撤军,但‘撤而不败’。察罕早晚要走,曹州早晚还是要归我海东。当务之急,不在计较曹州区区一城一地之暂时得失,而应即刻探明察罕的下一步动向。”
“先生之见,正与我同。我已写了回文,命人八百里加急送给阿过,吩咐他需抓紧探察,明白察罕动向。”
“今日曹州虽没有拿下,但对主公而言,这其实是件好事。”
“此话怎讲?”
“一个赵左丞,就勾得察罕不辞千里、亲来驰援。若是换了主公亲征呢?”
邓舍微微一怔,随即大笑。
“主公笑什么?以为臣在拍马屁么?”
“不是,不是。”
回想当日益都之战时,察罕帖木儿用兵的老辣与锐利,邓舍收起笑容,叹了口气,严肃地说道:“……,即便换我亲征,察罕也是强敌啊。”
“主公此话,也对、也不对。”
“怎么说?”
“去年,察罕大举入侵,围我益都,险恶时、城池难保。当时的察罕是多么的意气风?说他是‘强敌’不以为过。”
“那如今呢?”
“但今年以来,先有孛罗之乱,关中张良弼蠢蠢欲动,扰其后方;继而赵左丞奇袭巨野,攻其前线;随后,又有我军与吴军会师于单州,联手并战,大败王保保。……,不过数月之间,北地的形势已经大变。”
邓舍点了点头:“话虽如此说,但仍不可轻敌。‘虎死尚且威不倒’,何况察罕活老虎!孛罗之乱,数日即平。援军才至城下,曹州之围已解。先生,锋芒至此,数遍南北英豪,谁能与之相比?……,我是远远不如!”
“臣与主公的看法不同。”
“愿闻高见。”
“察罕固然锋芒毕露,天下人难缨其锋。可他的这次亲自驰援说明了什么?说明他已左右难支,相形见绌。岂有一国之主,凡事皆亲力亲为的?……,昔楚汉之时,项羽何等英杰?左驰右奔、无往不胜!显赫时,群雄噤口、豪杰屈膝,可到最终呢?却也正因为他的‘左奔右驰’,刚极易折,垓下一战,自刎乌江。……,所谓‘柔弱胜刚强’,正为是也!”
“嗯,先生说的有道理。”
“所以说,臣认为如今的察罕,主公说他是强敌,对、也不对。也正因此,臣才大胆提出‘引蛇出洞’之策!”
洪继勋的这番议论,倒是勾起了邓舍前世的一些记忆,他记得有一篇雄文,叫做《论持久战》,提出了三个概念:战略防御、战略僵持、战略反攻。——此时此刻,是已经到了对李察罕展开战略反攻的时候了么?
……
两天后,出使安丰的使者归来,带回来的圣旨里果然有“借兵”内容。邓舍既已与洪继勋商议妥当,没有半分为难,当场就答应了。如此的爽快,倒是使得那位远道从安丰而来、特地前来宣旨的朝廷官员十分惊诧。
得过邓舍提点的刘十九,“恰到好处”地出面,装作胸有成竹的样子,“不动声色”地冲这位宣旨官儿点了点头。
那宣旨官儿顿时明白,暗挑大拇指,心中赞道:“俺来前,朝廷还有人说刘十九办事不利。真个污蔑!如若办事不利,燕王又岂会答应得这般爽利?……,待回到安丰,需得好好赞一赞这刘十九,真乃心王室!大大的忠臣。”
当日晚宴,益都的文武官员悉数到场。
酒酣耳热之际,刘十九和那宣旨的官儿说悄悄话,提出:“如今安丰,缺兵少粮。俺费劲唇舌,好容易说动了燕王肯借兵。何不趁此机会也向吴国公借些人马?就算不多,至少足壮声势!”
那宣旨的官儿喝多了,他在朝中地位不低,“与闻军机”,对“借兵”之事的来龙去脉以及刘福通的具体打算是非常清楚的,当下说道:“刘大人所言极是。不瞒大人,刘太保也正是这般打算!只等俺回去,便要下旨问吴国公要兵马、要粮秣。”
刘十九故作欢喜:“原来太保已有定策!却是在下多嘴了。”复又装作担忧,“只是那吴国公自恃兵精粮足,和燕王不同,早有不臣之心,一向和朝廷同床异梦。太保问他借兵、借粮,不知成算几何?”
“有了燕王在前,还容得他吴国公迟疑、拒绝?他若肯时,万事皆好;他若不肯时,哼哼。”
“真要不肯,又能如何?”
“大人有所不知,俺从安丰来时,听说吴国公刚又在浙西打下了两座城池。他若真不肯借兵,……,这两座城,太保说了,便交给燕王管辖!”
刘十九大喜过望,连连赞道:“太保稳坐钓鱼台,左右逢源,高明、高明!”心中却想道,“原来用的却是‘二桃杀三士’之计。嘿嘿,嘿嘿。先用徐、宿之归属迫燕王出兵;又再用浙西两城之归属,迫吴国公出兵!当真姜还是老的辣。刘太保,好一手借势打势、挑拨离间!”
——这计策看似高明,但刘福通的无奈与“痛”,又有几人知晓?想当年,麾下百万、强将千员,纵横天下、无人能当,一力破十会;而如今,却竟为求一个生存,而不得不使出“阴谋诡计”。
对真正的大英雄而言,这不是“荣誉”,实为“耻辱”。
可刘福通的不寻常之处也就在这里了:他宁愿受此“耻辱”,可也绝不肯放弃“希望”与“原则”。再受“耻辱”,为的也是挣扎求生、以待来日翻身、扬眉吐气的一天;而即便再受“耻辱”,却也绝不肯投降蒙元。
是真名士自风流,唯大英雄乃本色。
洪继勋评点项羽,认为他“刚极易折”。可若不是真的英雄、真的豪杰,怕也难以“刚极易折”。宁愿自刎乌江,也绝不肯投降敌人、面南称臣。项羽是一个这样的豪杰,刘福通更是一个这样的英雄!
如今放眼天下,具有这种坚忍不拔、宁死不降特性的“奇男子”,实在屈指可数。无非也就刘福通、陈友谅两人而已。如果是在原来的历史中,或许还可以加上王保保。如张士诚、方国珍之流,“竖子成名”罢了。
……
几句感叹,抛开不言。
只说从安丰来的使者宣读过圣旨后,得了邓舍的准信儿,“待探查清楚察罕的下一步动向后,便遣军南下,借兵给安丰”,高高兴兴地回了朝。
又不两日,海东通政司的情报便快马送到邓舍案头:“安丰已下旨金陵,问朱元璋借兵、借粮。”
身在益都,遥想金陵,朱元璋接旨的时候会是何种心态?定不是欣然从之,十拿十稳进退两难。邓舍端起茶碗,遥遥举杯,抿起嘴角微微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