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携手杀敌”!好似地位平等。明明从始至终,察罕都是答失八都鲁的部属。听到第二部分,察罕帖木儿盛赞答失八都鲁的人品才干以及孛罗收复云内三州的功绩。孛罗帖木儿面色稍和。又从第三部分起,听到察罕劝说应以国事为重,不要自相残杀,孛罗“哼”了一声。
座中有人说道:“李察罕这张嘴,端得伶牙俐齿,说的天花乱坠。被他这么一说,倒仿佛都成了咱们的错,是咱们不识大局了!却忘了他主动挑衅,觊觎我大同的时候!”
孛罗挥了挥手,止住幕僚评价,吩咐念信的那人,说道:“继续念。”
这就念到察罕自居孛罗帖木儿叔父辈。
念信的那人胆颤心惊,不敢直读,嗫嗫嚅嚅,偷觑孛罗神色。
孛罗帖木儿心知下边的话肯定不好听,面色复转阴沉,冷冷说道:“照直念!”念信之人鼓起勇气,照直念出。果然话音未落,猛然听见一声响,急抬眼去看,却是孛罗霍然站起,举起茶碗,摔碎在地。
“欺人太甚!”
吓了这人一跳,跪拜在地,连连磕头。
室内诸人有的怒形于色,破口大骂;有的惊讶愕然,不敢相信。有脑子转得快的,忙劝解孛罗。孛罗继承其父的职位,论地位,仍然是在察罕之上。但察罕帖木儿却竟然自称是孛罗的叔父辈,明显的是在侮辱他。
好半晌,孛罗压住怒气,与那念信人道:“不关你事。起来,接着念。”
念到察罕提出,如果罢兵,愿意把俘虏还给孛罗。
室内有人说道:“他如果还俘虏给我军,我军肯定也是需要还俘虏给他的。这是公平交易。但是,他的军队已经深入咱们大同腹地,攻占了好几座的城池。这些城池的归属,察罕为何却没有提起?”
有人嘿然,说道:“察罕便是头狼。吃过嘴里的肉,又怎肯会再吐出来?他这几句话说的好像是很有诚意,像是吃了多大的亏。实际上呢?若是按他所说,吃亏的恰恰是我军。察罕老贼,当真老奸巨猾!”
再又到要求孛罗帖木儿出军万人,作为和谈的条件。
一言而出,室内哗然。听到这里,已经不是少数的人在骂察罕了,几乎人人皆是切齿痛骂。脾气坏的,甚至拔刀抽剑,抢至阶下,或击打铠甲,或握拳挥舞,高声请战。请求孛罗立刻派人出城,要与李察罕决一死战。
孛罗的面色阴晴不定,斥道:“堂上议事场所,你们吵吵嚷嚷,成何体统!都给俺退下,……,往下念。”
最后是察罕自夸,直到“若你不同意,请会猎大同”。
信既读过,室内诸人纷纷表意见。
有说东的,有说西的;有叫嚷的,有拍案的;有跪在下来磕头请战的,有一言不、低头沉思的。好多人的话与许多别的声音混在一起,把个堂上搅得好似个菜市场,声浪阵阵,险些把屋顶都要掀破。
“是和是战?请主公话!”
“将军还犹豫什么?士可杀不可辱!察罕朝中有人,咱们在朝中却也不是没有奥援。末将就不信了,察罕真有胆子来,干冒天下之大不韪,进攻咱们的大同城。”
“前线虽然失利,但是我城中主力犹存,和察罕不是没有一战之力。”
“我军有地利,……。”
“……,如今察罕的半数精锐皆被陷在了济宁,益都邓贼攻势极锐,听说就连王保保都被困在了巨野城中。在这样的情况下,他来攻我大同必急于求成,不耐久战。主公可写封信去,催促张良弼动,迫使李思齐回师。然后坚壁固垒,与李察罕打一个消耗战。看看到底是谁耗不起!”
“今若退让,必成察罕附庸。”
“与其答应李察罕的条件,借给他万人,还不如用这万人和他死战一次。彼军后方不稳,我军破釜沉舟,鹿死谁手,犹未可知!”
“……,臣的意见便是如此。主公,你为何沉默?总是说句话?”
“请将军决断!末将以为,非战不可。”
堂上诸人,十个里边有九个都是赞成不接受与察罕议和,强烈要求与察罕决一死战的。一片吵闹中,孛罗缓缓话,只问了一句:“若察罕孤注一掷,兵临城下。决意先下大同,再战济宁。你们有几分胜算?”
吵闹声戛然而止。
是啊,就算能从大都请来圣旨,命令察罕撤军,但是如果察罕孤注一掷,只当未闻,并且决意先集中力量攻打大同,再说济宁。大同,能有几成守住的把握?众人都你看我,我看你,大眼瞪小眼,面面相觑。
孛罗等了会儿,见没人说话,没有一个人敢对此作出保证的。他说道:“回文察罕,万人太多,本将至多能借五千军卒给他。”
“那些察罕攻占的城池呢?”
孛罗沉默片刻,道:“古有退让三舍,今我退让六舍。”
“退让六舍?”
六舍就是一百八十里,察罕帖木儿现如今所占据的可远不止这个数。
“如果他不同意呢?”
“大同虽小,广有数十里。我军虽弱,尚有精卒数万。退让至此,已是本将底线。若他还不肯同意,便答复他:请会猎城下!”
“将军,若察罕同意,真的便借给他五千人?割地六舍?”
“邓贼不死,察罕难安!今我军失利,干脆就暂避其锋。以本将料来,察罕撤退之后,必定会把重点转移到济宁路。等到他内部空虚,我军再趁势而入。借给他五千人,本将要他十倍还之;割地六舍,本将也要他十倍还之!诸位,要记住,咱们可以利用邓贼;但却绝不能被邓贼利用。”
如果和察罕决一死战,渔翁得利的必是益都。而如果做出退让,则坐山观虎斗的定是大同。借此暂作喘息,恢复元气,以图东山再起。
“大丈夫能屈能伸,主公英明。”
众人的赞颂声中,孛罗帖木儿拂袖起身,退入后室。
从起初的野心勃勃,到如今的不得不接受失败。在远离益都、远离济宁的地方,也一样曾经硝烟弥漫,也一样曾经有成千上万的勇士们浴血拼杀。也曾经有过像野兽一般的嘶喊,也曾经有过因痛失战友而彻骨的悲伤。但当硝烟散尽,那失败的一方必须接受胜利者苛刻的条件。不是为了苟且偷生,而是因为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可以干脆利落地接受失败,毫不犹豫,这绝非是寻常人可以做到的。但孛罗帖木儿做到了。
他像是一头在争斗中失利的恶狼,暂时收起了爪牙,把野心藏好,向胜利者俯称臣。可如果黑暗中有光,可以看到便在他拂袖而去的瞬间,有一抹不甘、有一丝不屈,有一点不肯服输,在他的眼中一闪而过。
晋冀、延安的战事落下帷幕,以孛罗暂时宣告退场,而察罕获取胜利告终。
也许是因为顾虑朝廷的反应,或者是因为急于平定济宁,不管怎么样,他没有逼压孛罗过甚,接受了大同的讨价还价,两方私下里达成了和谈的协议。现在,察罕帖木儿可以把全部的精力都转向济宁、转向棣州了。
但因和谈的保密,远在益都的邓舍对此事却还是懵然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