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文、罗出城。
定州的丽军,陈虎几次军报中,分析得很清楚。主将懦弱,军无斗志。和己方相比,除了人多,各方面都不如。他相信,红巾只要把全歼南营的消息散播开来,甚至,有不战而胜的可能。
尽管如此,邓舍依然再三叮嘱文华国、罗国器等人:“不可大意。丽军人众,尔等可藐视,不可轻视。赵过部人马,也归文将军调度。”
诸将领命,一一出城。
几千人络绎不绝,出完城,日上三竿。雨停了,风甚凉。邓舍驻足翘望片刻,两三个亲兵深一脚浅一脚,急剌剌跑过来:“将军,丽将醒了。”
却是昨天突阵的那员丽将,头够硬,没死。据俘虏丽卒交代,名叫庆千兴,乃是南营主将。另有一人叫金得培的,没抓着,往北边逃走了。
自入高丽,邓舍人地生疏,地面情况好摸清楚,苦于不知高丽王庭虚实。庆千兴官居西北面副元帅,位高权重,价值不低。当即传令:“带到大堂,我亲自审问。”想了一想,叫来左车儿,附耳低语两句。
他没讯问经验,但以前没少见邓三拷掠富户,手段知道不少。敌将悍勇,动刑怕是不成,攻心为上。
到的堂上,不多时,两队士卒押着庆千兴来到。见他披头散,额头血迹干了,凝结成黑块。脸上、身上净是泥,五花大绑,昂着头,桀骜不驯。
立定,士卒按住他的肩膀,踢他的腿弯,想叫他跪倒。他宁折不弯,挣扎着,破口大骂:“爷爷上跪天,下跪地。岂跪贼!”一个士卒大怒,重重给了他两巴掌,打掉一颗门牙。他和血咽下,仰天大笑:“蚁贼!他日我王大军掩至,个个叫你死无葬身之地。”嗔目喝道:“杀我!”
邓舍微微摆手,止住士卒。和颜悦色,道:“将军勇武,人杰也。奈何不曾闻识时务者为俊杰?既落我手,何苦倔强?”
庆千兴憋足劲,朝邓舍狠狠呸了一口。距离远,没啐着。左车儿跳起来,嘡啷拔刀:“败军之将,也敢如此!”
“屑小之辈,也学大人说话。阿只儿!你爷爷头颅在此,休得废话,尽管取去。”阿只是高丽话,幼儿的意思。邓舍年龄小,庆千兴在侮辱他。
邓舍不动怒,道:“将军才醒,大约还不知道,我大军夜间出城,至迟下午可到定州。……”庆千兴顿时收口,邓舍瞧了眼他的神色,接着道,“我精卒万人,挟大胜之威,定州解围的结果不言而喻。”叹了口气,替高丽人惋惜,“可惜。要是定州丽将也能如将军一般勇武,胜败结局,想来就是另一番样子。……万五千人,围小城,三四天不能进一步。”匪夷所思地连连摇头。
庆千兴深深赞同。红巾一出军,定州必败无疑。不是小败,而是大败。李岩不死的话,百分百会把责任推到他的身上。事实上,表面来看责任也的确在他。他不听王命,贸然轻进。然而,他不动,稳守南营又会怎么样?李岩懦弱,久顿无功,连着两夜后撤六里。等他破城,等到什么时候!定州红巾越战越勇,说不得,自己就能突围成功。想到此处,脸上露出不忿。
人无完人。酒色财气名,总有一个弱点。邓舍本待一个个轮流试探,“名”字才出手,就有了效果。暗下冲左车儿使个眼色。
左车儿不满道:“将军休得涨他人威风,落自家志气!这高丽矬子哪里雄武了?小人就看不出来。一样为将军生擒。”
邓舍正色道:“胜败兵家常事。我征战多年,阅读古兵书,百战百胜的将军,世所罕见。至于临阵失手,本将不也曾脖颈受伤么?”转,浮现赞叹神色,对庆千兴道,“将军用兵果断,擅抓良机。麾下将精卒锐,不瞒你说,我双城险些就被你攻陷。至今回想,后怕不已。”
只差一步!就能破城大胜。庆千兴不怕死,马革裹尸乃军人的本分。但是,人过留名,雁过留声。庆千兴心高气傲,不愿死后替李岩背黑锅,落个无能的评价。不甘的念头不觉升起。
邓舍命士卒为他松绑,搬来椅子,请坐。他哼了声,不坐。道:“要杀就杀,要剐就剐。用不着虚伪客套。我知你想甚么,要爷爷投降,门儿都没有!”
“将军要做忠臣,青史留名。坏人名节的事,我不会做。只是想在将军上路之前,好好和将军聊一聊。说实话,这番大战,我深有棋逢对手之感。”邓舍一副虚心求教的姿态,问道,“敢问将军,如何就知道我大军出城,往攻山口?若是将军晚来攻城一日,我山口先破的话,就绝不会出现后来的险局。”
庆千兴高高仰着头,不理他。邓舍自顾自,回顾战事,挑庆千兴的得意之笔,专门拿出来提问。左车儿出去,安排侍女奉上酒肉,酒香肉香,充盈一堂。侍女都是精心选出,容颜俊俏,举动间体香如兰如麝。恍惚间,不似敌我两方,倒是满堂春色。
最后,邓舍问道:“我几路疑兵全被将军看破。难道,将军就没有担心过,我弃城而走,疑兵是故意用来拖延时间的?”百思不得其解,“是了,或许将军,根本未曾想到这里。”
庆千兴容不得别人低看,嗤笑几声:“你外国远来,长途数百里,得了双城,怎会轻易放手?”
邓舍恍然大悟,惺惺相惜:“能得将军做对手,人生快事!”命侍女为庆千兴斟满酒,道,“此杯酒,我不是敬将军,敬将军的万人敌。”言下之意,我敬的是你的指挥才能。
侍女跪在地上,举起酒杯,娇滴滴道:“请将军饮。”
这就是断头酒?庆千兴低头,美人笑靥如花。他自幼入伍,甚少接近女色。一生除了行军打仗,没别的爱好。战死疆场,留个名将美称,心满意足。如今看来,想也别想了。临死,临死,落一个庸将之名,千人指责、万人唾骂。心灰意冷,端起酒杯,一饮而尽。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喟然道:“将军称我人杰,愧不敢当。败在将军手下,心服口服。”终究不服气,“天不助我,奈何,奈何。”扔下酒杯,闭上眼睛,引颈待戮。
邓舍道:“既如此。午时,我亲送将军上路。”吩咐,“将降卒尽数带出,到时一并处斩,给将军殉葬。”
庆千兴闻言大惊,忙睁开眼:“殉葬?”
“将军英杰,死亦为鬼雄。我不忍将军黄泉路上孤单伶仃。二千降卒,便送给将军做为部下罢。”
庆千兴涨的满面通红。邓舍要是不说,降卒的死不关他事。邓舍这么一说,两千人陪死,矛头指在他的身上,分明要他死不得安息。邓舍再一大肆宣扬,人口相传,可就连一个庸将之名也求之难得了。他道:“你,你……”激动过度,讲不出话。
“若嫌不够,破了定州,加上那里的降卒一起也可以。”
庆千兴急火攻心,大叫一声,要找邓舍拼命,左车儿拦在前边。他手无寸铁,过不得去。转过身撞墙求死。冲了两步,想起自己一死,邓舍别真让两千人陪葬,不禁停下脚步。求生不能,求死不得。彷徨无策,双眼冒火:“你待如何?”
邓舍起身,情深意切:“将军莫急。适才话语,不当真。实在敬重将军智勇,为将者,识势第一。将军大才,应当爱身惜命,何不从我大宋?共成大事!”
“外国贼子,大言不惭。”
“你高丽同我中国,自古人文衣冠相同。中国为君父,高丽为臣子。何来外国之说?而蒙元窃据中原以来,高丽权臣胁迫你王剃易服,甘从鞑虏。丽民上下,莫不怨望,人心思变,唯系我宋。
“我主公宋室皇裔,起兵淮上。拥众百万,闻者影从。纵横南北,数攻大都,来往自如,如入无人之境。不日,辽东十万大军即将南下入丽。所为者何?助你清除奸臣、驱逐鞑虏,复我中华旧时衣冠罢了!功成则退。本将是为先锋。
“当是时也,将军不求留功名于后世么?”
他这番话不尽其实,庆千兴自然听得出来。但是高丽的确自古和中国衣冠相同,自居小中华;小明王是不是宋室皇裔,天知地知他自己知,别人不知。想辩驳,无从辩起。究其本心,他也根本不想去辩。瞪着双眼,半晌无话。
做名将,是他自幼的愿望。身死留愚名,他不甘。但,背主从贼,冒身败名裂的风险,他不敢。该当怎样?何去何从。
邓舍不逼他,举起酒杯,轻轻品了口。道:“将军醒来不久,身体虚弱。来人,收拾间雅室,请去休息。”庆千兴一言不,任士卒领着他,出堂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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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三散。
今朝鲜北青。
2,佟豆兰。
即“3撒猛安古论帖木儿”,其父为女真金牌千户阿罗不花。3撒就是三散,猛安相当千户。
古论帖木儿是他的女真名。金朝以来,女真人有兼用汉名的习惯,佟豆兰是他的汉名。
一说为岳飞出征辽东时,与一位高丽女子生下小孩,岳飞回国南宋,而这高丽女子则无法随之跟去,便定居辽东。这个小孩就是佟豆兰的先祖。
一说为岳飞被秦桧谋害后,五子岳霆为避难,进入咸南三水(黄梅村)。南宋末年,元军占领鄂州,其孙岳浮海(岳飞四世孙)从征南大将军李柏有功,初封五千户,以后在元出仕做大官,改名三山孟崖帖木儿。五世孙岳阿甫,仕元,为千户。六世孙岳雅远(阿罗不花)为征西大将军,青海府君,进驻青海,其子岳豆兰(岳飞七世孙)承袭千户,从酋长授古论豆兰帖木儿之称号,依照女真人的风俗习惯跟著母姓,就称佟豆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