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初帝目中陡然现出怒色,自御座上缓缓站起,沉声道:“你说什么?”那一瞬,帝王的威仪裹挟怒气喷薄而出,那双曾在朝堂震慑群臣的眼睛盯向定王,如有千钧之重,压得人几乎不敢呼吸。永初帝向来重视颜面,当年让景兴帝“禅位”,这些年善待代王和寿安公主便是见证。而今他当众赐婚被拒,当着群臣和高相的面,自是盛怒无比。
定王对上他的眼睛,将其中的怒色看得清晰分明。
他微敛衣袖,端然跪在案前,面不更色,“儿臣愚鲁之人,怕辜负皇恩。”
永初帝面色已无笑意,俯视跪在地上的定王,“你是要抗旨?”
“儿臣不敢。”定王直起身,声音平缓而恭敬,“儿臣只是怕耽误了高相千金,所以斗胆,恳请父皇收回成命。”
高台之上气氛霎时冷淡,近处众臣与王侯公卿听见,皆讶然看向定王的后背。这位爷背负着杀神之名,性情也颇张狂,向来冷肃不近人情,前两年没少在朝堂上对永初帝顶嘴。后来他率兵出征,在沙场九死一生,回来后性子才稍有收敛,对皇帝也愈发恭敬。乃至近来姜家的事情,他虽然依旧行事冷厉,却显然是奉承皇帝旨意,忠正事君。
众人皆以为他已改了性情,谁料今日却会来这样一出?
群臣的诧异目光并未逃过永初帝的眼睛,这叫他愈发恼怒。
旁边太子未料定王真有胆色当众拒婚,却是沉着脸,朝定王道:“父皇为你考虑赐婚,你怎如此不知好歹?还不赶紧认错!原以为你已经改了那又臭又硬的性子,谁知越发不服管束,高相忠君为国,他的千金也是百中挑一,你还如此狂妄,辜负父皇母后的心意,惹得父皇动怒。”他仿佛是劝说一般,用不高不低的声音道:“快,快向父皇请罪。”
定王闻言,心中只是冷笑。
看向永初帝时,果然见他被太子言语激得怒气更盛。他双手撑在案上,目光利刃刀锋般扫过来,就连胸膛随呼吸的起伏都更加分明,显然是气怒已极。
定王不愿找死,却也不肯退让,遂缓了语气道:“并非儿臣有意顶撞,实在是儿臣不愿辜负圣意。儿臣虽蒙父皇栽培,却自幼愚顽,惯爱舞刀弄枪,文辞歌赋上实在捉襟见肘。高相千金天生丽质,品貌出挑,母后交口称赞,想必是知礼文慧之人。父皇器重高相,特意赐婚,是为了能给高相千金最好的归宿,令她体沐皇家恩情,夫妻相谐。儿臣自问无此才华,故不敢耽误,实非有意惹父皇动怒。”
他叩首及地,旁边太子瞥一眼永初帝神色,却又道:“玄素这话未免……”
他话音未落,上首永初帝却勃然大怒,在案上重重一拍,斥道:“闭嘴!”高居龙椅的帝王,哪能不知太子这番话的心思。若是平常他以东宫的身份弹压定王倒也罢了,今日是什么场合,定王才给他寻回半点颜面,太子却又这般说话,着实可恶!
太子哪料永初帝会忽然冲他发火,吓得赶紧站起身来,“父皇息怒。”偷偷瞧一眼皇后,见她目中隐然责备告诫之意,知道方才说话失了分寸,忙悻悻的闭嘴。又怕永初帝盛怒牵累,索性出了座位,跪在永初帝案前。
这一番动静,场中百官谁能不觉。
原本歌舞升平的宴会陡然成了如此气氛,百官各自屏住呼吸,半丝儿动静都不敢发出。
阿殷原本跟常荀说得热闹,见定王起身跪过去时便留神。只是彼时百官尚自窃窃私语,他们离得远又听不清,直至元靖帝怒而起身,百官雅雀安静后,才凭定王那番话听出了原委。
浴佛节那日的担忧终化为现实,阿殷看着定王的脊背,手心里已然出了细汗。
她不知道定王需要多少勇气,才敢在永初帝的雷霆之怒下,依旧平稳无波的拒绝婚事。然而从他语气言辞,阿殷却能察知他的笃定。只是永初帝那盛怒的神色令她畏惧,生怕皇上为此怒惩定王。担忧之下,她的心砰砰跳了起来,手指紧扣在桌案,能看到纤细的青色经络。
而在上首,定王却是格外沉稳,甚至在永初帝那一声怒斥后,连方才的那些许敬惧都消失了。
雷霆之怒也不过如此而已,哪怕永初帝为此冷落斥责,甚至动他的爵位,又能如何?那种被冷落、踽踽独行的日子又不是没经历过,朝堂权势的得失无需分辨,他知道眼下最要紧的是什么。婚姻是终身大事,不容旁人阻挠,也不容旁人随意搅扰,他既然答应了她,便定要践行诺言。
心意既定,这身外的滔天怒火便不足畏惧。
定王缓缓抬头,目光迅速扫过上首的帝后众妃,及旁边的叔伯兄弟,沉着行礼道:“父皇息怒。儿臣深知父皇母后苦心,只是儿臣已娶了侧妃,便不求其他。皇室中才能显著者,岂止儿臣?若论学问才华,更有许多比儿臣聪慧颖悟、文德兼备、得朝中名士大儒交口称赞者。父皇尽可为高相千金择年貌才华相配之人赐婚,岂不比儿臣更好?儿臣口拙而性急,方才言语分辩不清,就已惹得父皇动怒,以此性情,岂不委屈了高相千金?”
他这话说得沉着平稳,几乎没带任何情绪,不止给永初帝铺好了台阶,最末一句,更为永初帝挽回了不少颜面。
永初帝垂目俯视,看到他端肃恭敬的神色,然而那端肃之下……
亲眼看着他长到如今的岁数,永初帝岂能不知定王的性子?口中恭敬谦辞,那脊背挺得却比谁都直,行礼固然周正,却半点都不露屈服之态。
他若不踩着这台阶下去,执意赐婚,以定王这又臭又硬的脾气,恐怕真会决意抗旨。
届时,便是他自讨没趣了。
永初帝的怒气在斥责太子时已泄了不少,只是面上实在挂不住,便只冷哼。
旁边谨妃出了座位,前行两步,也缓缓跪了下去,“皇上与皇后的心意,臣妾实在感激。只是玄素确实性情冷硬,行事又不管不顾,不止今日,从前也常惹得皇上动怒。若真将高相千金给了她,臣妾也怕他那性子不改,不能体察姑娘家的心思,反倒委屈了娇滴滴的姑娘。皇上既有心施恩于高相,择个更温良的皇子,岂不更好?”
永初帝于她,终究心存歉疚。
对着定王能拍案怒斥,不留情面,对着谨妃,到底要留几分薄面。
况他母子二人已将姿态放低,为他铺好了台阶,虽然定王此举着实可恨,然而眼下的情形,还是踩着下去的好。
永初帝面色稍稍和缓,抬手叫人扶着谨妃入座,自己也坐回椅中,板着脸道:“果真是没半点长进,这顽劣莽撞的性子,至今不改!倒是朕失察,险些委屈了高家。”他的目光扫过台下尚且跪着的高相,命人搀扶起来,再一瞧高夫人身旁将头垂在胸前的高妘,忍不住瞪了定王一眼。
这账留待回头再算,此时要紧的,还是收拾残局,让宴会继续和乐。
永初帝便看向诸皇子,最后落在永安王玄夷身上。这是个乖巧懂事的皇子,自幼聪慧,读书用功,性情也好,最重要的事他懂分寸、识大体……他又看向永安王的生母甄妃。
甄妃哪能不知其意,当即微微笑着点头。
——高相乃是永初帝器重之人,若能把他的千金给了永安王,自是一门不错的亲事。
甄妃徐徐起身,含笑行礼道:“臣妾斗胆,想为玄夷求这门亲事,不知皇上能否允准?”
永初帝面上终于有了笑意。
一段插曲过后,宴席继续。
高相依旧与皇家结亲,只是女婿从定王变成了永安王。永初帝虽恼怒定王的倔强,宴席上却也不好动声色教训,便着意赏了高家些脸面。
丝竹管弦依旧,舞姬窈窕的身段在夏日里摇摆,阿殷隔了数丈坐着,心绪却再难平静。
她的目光不时看向定王,那边定王依旧稳坐如山,侧影挺拔似陡峭的峰峦。隔得远,阿殷看不清他的表情,然而心底,却似有暖流淌过。
待得宴席结束,百官相伴辞去,阿殷和常荀有意放慢脚步,想随定王一道回去,谁料那厢永初帝却将定王叫走了。
永初帝单独召他,自然没什么好事。
当时被违逆的怒气虽被压下,却并未消去,他带着定王去了就近的宫殿,屏退宫人,待得殿中清净,便厉声道:“跪下!”
定王并未反抗,依言跪在地上。
“今日当众抗旨,你这胆子倒是不小!”永初帝恢复了怒容,站在长案之后,面色在紫檀书架下愈发显得阴沉,道:“这阵子你立了不少功劳,朕也赏识你的胆魄,可这胆魄该当用来清君侧报朝堂,不是拿来顶撞你的父皇!姜家虽倒了,朝堂上依旧有人虎视眈眈,高晟如今有多重要,你会不知道?当众拒了他的婚事,你是嫌局面不够乱了!忠孝两个字,我看你是全都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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