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胸部手术野中,一片血泊,庄恕紧急建立体外循环,陆晨曦寻找出血点紧急止血。
庄恕沉声道:“我这边至少还要三分钟……麻醉师,血氧?”
“九十二。”
“腹主动脉段……在这里,血管钳!”陆晨曦找到了第一个出血点,伸手拿过护士递上的血管钳,咔咔两声,同时助手用吸引器吸走血液,手术野暂时清晰,露出心脏、肺脏的轮廓。
但很快更多血液继续漫出来。庄恕道:“出血量太大,血管破裂不止那一处。”陆晨曦抬头看他一眼。庄恕道:“我们分段止血。”
两人分别伸手,直、弯头止血钳分别递到他们手上,两人的止血钳快速地进行操作,随着咔咔的声响,出血有所缓解。
陆晨曦刚出一口气,突然又从另一个点汩汩地冒出鲜血。她伸手向护士要了血管钳,但是下的时候有点迟疑,她额头冒汗,眼前有些模糊,忍不住抬头看向庄恕,神色紧张地道:“夹层延伸到了腹主动脉下段,恐怕夹不住。”
庄恕沉声道:“下血管钳。先止部分。”
陆晨曦深吸气,下血管钳。墙上的钟嘀嗒嘀嗒,伴着止血钳操作时发出的咔咔声。
同台进行髂静脉切取的梁主任已经完成,抬起头来,将要移植到主动脉的那段血管放进弯盘,道:“髂静脉取好了。你们可以进行吻合,我继续处理这边。”
“好,我现在要阻止更多血进入假腔……大号血管钳!”庄恕伸手接过一把血管钳,立刻钳下去,发出清晰的咔的一声。他对陆晨曦道:“不要急,我暂时阻断了回心血供。”
陆晨曦略舒了口气,继续操作。
片刻后,庄恕抬头看了一眼计时器,道:“体外循环已经建立了,髂静脉也已取好,二十分钟内,我们必须完成血管置换。”
监视器上,血压回升至高压九十、低压六十。
陆晨曦抬起头,夹出之前用于紧急填塞止血的纱布。
庄恕依旧在低头操作,额头微微有汗。他打完最后一个结后,助手伸过剪子,把线剪断,咔嗒一声。庄恕把手里的手术器械放下,一抬头,看到陆晨曦正看着他,其他助手也都暂时停止动作。
庄恕一笑:“哦?都在等我呢。见笑,我比陆大夫慢了不少,速度上输了。”
陆晨曦道:“少谦虚了,你那部分比我难多了。”
大家都轻声笑起来,手术室内气氛轻松不少。
庄恕呼口气,对陆晨曦道:“最难的部分已经完成了。晨曦,不错,我们不错。”
陆晨曦听见一贯称自己“陆大夫”的他突然改口,一怔,抬头,对上他的目光。他眼中的稳定沉静让她方才紧张的心情变得踏实,而他的信任,那一句“我们”,更让她对这个统计上死亡率超过百分之五十的手术,充满了信心。
“嗯,我们,不错。”她忍不住重复,“我们继续。”
手术做了五个小时。
五个小时手脑结合的高强度劳动,却丝毫没让陆晨曦感到疲惫,她反而十分亢奋,连淋着浴,都忍不住唱起了歌。当她抓着毛巾擦着才洗完的头发从换衣间出来,正看见庄恕在填写手术室使用记录,想了想,走过去打声招呼:“Hi.”
庄恕抬了下眼,继续边填边说:“急诊科大夫,还在这儿呢?”
陆晨曦真正有点小失落:“我是该走了。”
庄恕一笑:“开玩笑的,今天做得不错。”
陆晨曦想了想,诚恳地说:“刚才找不到出血点的时候,有点慌,让你失望了。”
“你戴着口罩,主刀大夫是看不出来的。你如果不说,没有人会知道。”庄恕道。
“你不用开解我,这种情况瞒不过你的。”
“这个手术本身难度就很高,无论多么有经验的大夫,都可能会有情绪波动。”
“你也有?”陆晨曦问。
庄恕压低声音道:“我只是没让你看出来。”
陆晨曦领情地笑了笑:“我回去要从头到尾写个总结,有记不清或者理解不到的地方,肯定要骚扰你。”
“一会儿下班我就搬过去了。有关这个手术的问题,你可以……”庄恕说到这里,陆晨曦忽然想起他关于不能在家里和他讨论工作问题的约定,不禁抬头盯着他。
庄恕却忍不住笑了:“欢迎提问。”
陆晨曦白他一眼:“这么快就破例了,当初定这规矩干什么呀?就为了气我?”
庄恕继续笑着说:“虽然约法三章,但这一台是例外,随时可以跟我探讨。”
“好吧,作为回报,你房间的清洁工作可以交给陈绍聪,不准动厨房的条款也作废了。”陆晨曦立刻投桃报李。
庄恕略觉好笑地道:“好像带你上了台手术,我就从你的仇人名单里除去了?”
“还没有完全除去,待考察。”
“你可真够坦率的。”庄恕表示赞扬。
“谢谢夸奖!要去急诊值班了,夜里不忙的话,我就趁热打铁写总结,再来看看这个手术病人。”陆晨曦说着便要转身离开。
庄恕讶然:“手术做了八小时,还要值班吗?”
陆晨曦手一挥,大咧咧地扔下一句:“舒展筋骨刚好干活!”
心胸外科,杨帆查完房,往自己的办公室走,副主任医师刘长河跟上来。他没有立刻说话,只跟着杨帆,杨帆也没有问,直到办公室门口,打开门走了进去,刘长河才开口:“主任,傅院长把庄恕叫去做主动脉夹层瘤破裂的手术。这,啥时候他们惺惺相惜了?”
“主动脉夹层瘤破裂的手术,叫庄恕,不是很正常吗?”
“可是……”刘长河打量着杨帆,“可是傅博文叫了庄恕,庄恕又让陆晨曦当助手,这……配合默契,这一派和谐啊!”
杨帆的眉梢一挑,冷笑:“动脉瘤破裂的手术,傅博文不叫庄恕,庄恕不找陆晨曦当助手,难道找你?”
刘长河连续被他噎了两句,有些莫名,然而杨帆一贯喜怒难测,城府甚深,他也不敢多说,干脆赔笑道:“嘿,我就是跟您报告一下科里情况。我就是……就挺惊讶的……而且,陆晨曦刚走几天啊,就又把她叫回来手术,就跟咱胸外非得有她,没她不行似的。这不更让她狂了?”他撇了下嘴,嘟囔,“是,我是不能做,但就非得做吗?做了没准还做不好,他庄恕、陆晨曦,就能保证救得回来主动脉瘤破裂……”
“刘长河。”杨帆打断他,声音平静,不动声色,“跟你说什么底线,是没有用的。不过做人,还是要稍微有点分寸。太没分寸了,谁都不愿意和你站一起,太丢人掉价。”
刘长河脸色刷白,又转阴沉,然而终究还是努力挤出一个笑容,甩开刚才的尴尬,把一摞子材料文稿凑上去:“说正事!主任,对比几种化疗药,对于小细胞肺癌预后的结果,我初步做出来了。小唐他们先锋公司的,两年、五年的生存率,不比其他几种高。”
杨帆不置可否地说:“是吗?那就报上去吧。”
刘长河急切地道:“别啊,要是挑几个病人拿出去的话,生存率高的就有统计学意义了。”
杨帆点头:“嗯,也有道理,去掉极值是统计学上的合理方法。”
刘长河赶紧赞同地道:“对对,统计学叫去掉极值。”
“当然,也不能你看哪个不顺眼就去哪个,具体的不要问我,不是有统计师吗?还是请教专业人士吧。”
刘长河心领神会地点点头,感慨道:“陆晨曦不在咱胸外祸害了,这种不同药物的疗效比较,做统计的事倒是好办了……我可真怕傅院长又把她弄回来。”
杨帆看他一眼:“会吗?”
刘长河苦着脸:“我就怕啊!这个愣头青的祖宗……好容易走了,又回来做手术。所以我刚才跟您汇报呢。这,庄大夫让她做助手,跟您请示没啊?”
“傅院长做的决定,庄大夫没必要请示我。”
“这个庄大夫有点儿……”刘长河生怕杨帆这火燃不起来,还在嘀嘀咕咕。杨帆有些烦地斥道:“行了,你查房迟到,八卦倒真是积极。”
刘长河赔着笑:“昨晚不是赶这篇稿子吗,小唐老拿您压我呢,催得急……”
这时杨帆的电话响起来,他看了眼号码,朝刘长河摆手示意他走,看着他出去关上门后才对着电话,一脸笑容地说:“傅院长是肺移植领域的金字招牌,但是这两年做得少了,现在马上要申请肺移植中心项目,我们是想加强宣传。简导,手术中一定会遇到困难和挑战,这个你让傅院长详细讲讲,他是怎么解决这些突发情况的……我提醒你啊,傅院长可是很清高的,不爱宣传自己,你要是通过正常途径去联系,这事估计成不了,你明白了?……你可不能说是我跟你约的啊……好,就这样。”他挂了电话,敲了一下电脑的空格键,电脑里传出傅博文那台肺移植手术时录像的声音——“院长,您没事吧?”……“弯针,四号线。”……
杨帆淡淡一笑,起身收拾东西走向停车场。
他远远地用遥控器打开自己的车,车灯一亮,就看到医药代表小唐从后面转出来。杨帆皱眉道:“你这还阴魂不散了?到停车场来堵我,你《无间道》看多了吧。”
“我去院里闲话太多,这儿清静。”小唐赔着笑上了车,一上车就直接将个信封塞过去,道:“孩子过生日,叔叔要送点礼物也不知道买什么,您替我买了吧。”
杨帆也没推,直截了当地说:“那天跟你说了,吻合器想进常规,现在不可能。”
“不提那茬,我是说,指导地方医院使用化疗药那事儿,今天的晨会您可是已经提了。”小唐笑眯眯的。
杨帆也是一笑:“你狗鼻子啊?”
“可这具体哪种药最适合农村病人,最后能纳入医保,主任您的指导可至关重要啊。”小唐还是把话挑明了。
杨帆把车开出去,笑着说:“今天的事情就是个开头,只要这个病例成功了,就有推广的可能。典型树好了,往后的路也就铺开了,我这份大礼你可得接得住,受得起。”
小唐兴奋地连连道:“那就拜托杨主任了。”
“不过我提醒你,不要高兴得太早。傅院长在位一天,他的意见我是不能不考虑的——就比如今天,庄恕带着陆晨曦上了手术,没有他的签字,怎么可能呢。”杨帆收了笑容,神色有些阴沉。
小唐听了这话也有点急了:“又让她上手术?这个老傅,自己手术都不行了,还惦记安插亲信!”
杨帆又别有意味地笑了:“傅院长手术行不行,轮不到你来说,他自己会说的。”
“好好好,难得今天有空,我请您去喝杯好茶。”小唐知道杨帆就好这口,将杨帆带到一处他朋友新开的茶楼,虽然位于繁华地段,但环境幽雅,深谙闹中取静的意味,安静的茶室里除了古琴曲《春江花月夜》低回婉转,绝无其他声响。
杨帆把玩着手中的闻香杯,看了眼茶叶和各色器具。他是懂行的,知道都不是俗品。对面小唐拿起紫砂壶,为他斟上一杯,挑了个他能入耳的话题:“听说美国总部已经批准了子轩的实习申请,这种机会,可是百里挑一的人才才能得到的啊。”
“还好,没给他爹丢人。”对儿子杨子轩,杨帆一向还算满意。
“一般人就算跟子轩一样优秀,也没有像您这么能干的爹啊。到美国上本科,顺利进大公司实习,可不是学习好就能做到的。”小唐这恭维话里信息量颇大,杨帆闻言瞥他一眼,淡淡地道:“你跟那边的HR说清楚,他如果不合标准,该怎么办怎么办;就像你们的吻合器,要是有半点质量问题,我们仁合心胸外科也绝不会用。”
小唐立马赔笑道:“那是那是,我们老板愿意花钱供子轩留学,从实习期就培养他,那是因为人才难得;杨主任愿意用我们公司的器材,不用其他公司的产品,那也是因为我们的产品无可挑剔。”
杨帆被他嬉皮笑脸地绕得有点烦,直接问:“你到底想说什么呀?”
小唐道:“我们的吻合器,您科里也用了一年了,统计结果也出来了,确实降低了并发症的发生,可以作为手术常规进货了吧?”
杨帆挑眉:“常规!你这可是狮子大开口了。一个吻合器八千到一万块,有的病人一下需要两个,又不能公费,怎么可能作为常规,让所有手术患者都用呢?”
“一两万块,说少是不少,但是跟命比起来,这钱可真不多。用上它就能不得并发症……”小唐说到这儿,见杨帆冷冷看他一眼,立马修正措辞,“……是是是,准确地说,是减少并发症。”
杨帆哼一声:“减少也得看跟谁做手术比,陆晨曦这两年术后的并发症、瘘发生率是零。”
“陆晨曦这朵奇葩不是已经给轰到急诊去了吗?您看,现在没有人抵制吻合器了吧?”
“什么叫没有人?傅院长上个月开会还说了,临床医生应该提高操作水平和诊断水平,不能离开仪器都不会做医生了。”杨帆板着脸说。
小唐不甚在意地一笑:“傅院长,昨日辉煌了吧?”
杨帆脸色缓和,微微一笑,喝了口茶。
这个时候,院长办公室里,媒体对傅博文的采访,即将开始。
傅博文有些发怔地坐在沙发上。记者们扛着摄像机来到的时候,他正在打辞职报告,就被记者堵在了办公室。这种情形不是第一次,然而这一次,当听到“我们不请自来,就是想抢这个新闻——您在移植手术上再一次创造了辉煌,尤其是这个病例,如此特殊”的时候,他感受到无与伦比的慌乱,慌乱到他只能以面无表情来努力掩盖想要拔腿就跑的冲动。慌到他甚至无法拉下脸,用一个“忙”字,拒绝这个采访。
他怕,怕得好像一个马上要被行刑的罪人。
他就那样怔怔地坐着,自己也并不知道自己究竟客套了什么,应付了什么,不知不觉就发现,自己已经被包围。摄像机支好,随机屏幕里显示着自己紧张端坐的画面,开机键按下,机器顶上红灯亮起。
逃不脱了。
审判开始了。
他想。
然而人总还是要尝试挣扎的。溺水的人,也会本能地仰起头去寻找空气。
“这是一个很普通的病人,也是一个很正常的手术……没什么可说。”
“这怎么是普通的病人呢?这是一个家庭悲欢离合的故事,这是……”
“在临床上,不讲情感故事。”
“院长,我们是报道移植课题多年的。又做了功课。从临床上,这也是个很不同一般的患者,肺静脉曾放置过支架,后粘连塌陷……”记者如数家珍地说着患者的情况。
做过功课,真的是做过功课……从前多少次的采访,从没有一个记者,能够这么详细地了解到手术内容、手术方式……傅博文心中已经是白茫茫的一片,恐惧到感觉不到恐惧,木然地问:“谁跟你们介绍过了?”
记者却并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继续提问:“傅院长,听说您快退休了,这也许是您职业生涯中最后一台肺移植手术,是收官之作。据我们所知,手术中发生了意外,您当时是怎么解决的?请您一定跟我们说一下当时的细节……”
傅博文抬起头,注视着镜头,坚定地道:“当天的手术很顺利,没有发生任何意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