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待到开吃,那些菜肴也还罢了,秦禝对盘中的大包子,果然赞不绝口,肉馅鲜美,个大料足,确实在别的地方不曾吃过。于是跟姜泉两人,大快朵颐,你一个,我一个,吃得痛快极了,言辞之间,也就不免有所夸大。
“冯老板,我看你这大肉馒头,真是天下第一,想来平日的生意一定好得很了?”
“谢谢大人夸赞!”正在不远处等着伺候的冯德,听得满面笑容,躬身答道:“只是在北街这里同行也多——从这里再往前,还有好几家,都卖大馒头,小人也只是勉强糊口罢了。”
秦禝和姜泉一直在吃,但白沐箐却没怎么动嘴,只夹了一只包子到自己面前的碟子里,一会拿筷子戳一戳,一会又掰开来,撕下一点点来尝一尝。此刻听冯德这样说,微微一笑,端起那一只包子,站起身走到另一张空桌子旁坐下,向冯德招招手:“冯老板,请你来一来,我跟你讲句话。”
冯德当然已经看出这位美女是姑娘打扮,那自然不是大人的太太了,犹豫了一下,见秦禝脸上没有不快的意思,这才敢小步跑过去,躬身道:“是,请姑娘吩咐。”
“冯老板,你请坐。”
“……是。”冯德小心翼翼地斜签了身子坐下,不知这位姑娘要弄什么玄虚。
“这只馒头,个大料足,味道也好,放在城中,自然是大受欢迎。”白沐箐慢声细气地说道,“不过申城城厢里面,贵人多,有钱人亦多,见惯市面,平日里吃得精细。他们逛北街,就不见得人人都爱吃这样的大肉馒头了,你不妨换换花样。”
冯德恍然大悟——难怪生意不如从前了,原来症结是在这里!只是若说“换换花样”,却另有为难之处,讪讪地说道:“谢谢姑娘的提醒,想来原是如此。只是小人做这味馒头,快二十年了,俗话讲,赊千钿不及现八百,换了花样,也不知生意会怎么样?而且一时之间,也不知该换成什么。”
“进门的时候,你说的那句吉利话,乃是善祷,害你因此挨了姜团官的骂,我很是过意不去。”白沐箐柔声说道,“我来点拨你一样细巧点心的手艺,算是替我家大人谢谢你。”
这就是说,要谢的是他“祝大人青云直上”的那一句话,而后面的那句“祝夫人早生贵子”,却掩过不提。其实在白沐箐的私心里,这一句话听了,极是受落——既然终身已定,哪个女人不希望“早生贵子”呢?单凭这句吉言,便值得谢谢他!
然而在冯德想来,这位娇滴滴的姑娘,虽然不是秦大帅的夫人,但衣着首饰的名贵,一望可知,必定是大帅的一位至亲。官家小姐,大约这辈子都不曾进过厨房,现在却要“点拨”自己的手艺,这是从何说起?
虽然不信,却也不敢直说,但脸上自然便现出了犹豫之色。白沐箐见了,笑一笑,说道:“冯老板,我送你八个字——以大改小,重馅薄皮。”
这句话一出口,冯德脸上的神色立刻不同,惊讶了半晌,方才问道:“不敢请教姑娘,要怎样以大改小,重馅薄皮?”
“你用白面粉,冷水揉和,擀成薄皮。再以高汤把肉皮煮化,凝成肉冻,取冻拌进馒头的肉馅里面,洒上些许芝麻,则鲜香自见。包馒头之时,也有讲究,要做到小巧玲珑,才见功力。”
白沐箐一口气说下来,冯德在心中稍加印证,已知遇上了大行家。心悦诚服之下,再不敢有一丝怠慢之意,恭恭敬敬地问道:“请教姑娘,该如何用火?”
“用小号笼屉,上笼用旺火,看见包子呈玉色,底不粘手即取出——肉冻遇火化汁,若是过了火,就不免要穿底。”白沐箐闲闲地说。
“是!”冯德做了二十年的馒头,当然明白自己捡到宝了,激动地说,“这味点心,请姑娘赏一个名字下来。”
“名字?”白沐箐一愣,跟着笑道:“你原来做大肉馒头,这一个,就叫做‘小笼包’好了。只要把住方子不外泄,保你二十年富贵,又有何难。”
这样的恩德实在太重了,冯德索性离座一跪,就势磕了一个头,然而心中始终有一个绝大的疑问,终于忍不住问了出来:“不知姑娘缘何对厨中的手艺,如此……如此……”
白沐箐略作犹豫,还是轻声说了一句:“我姓白。”
冯德听了,呆呆地望了她半晌,忽然露出惊喜之极的神色,用手指着她,大声说道:“哦,哦,原来你就是名动申城的那位美……”
话音未落,只听“啪”的一声,那边厢吴椋已是脸上变色,拍案而起。
总算他冯老板见机得快,没有把“厨娘”两个字也说出来,停住了口,往自己脸上狠狠一掌:“小人该死!”
秦禝却挥手止住了吴椋的动作,开口说了一句“冯老板你家的包子不错!改日再来!”
说完就带着白沐箐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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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龙武军和新军两军在申城练兵,隋匪这边似乎也没有闲着,从杭州和苏州方向,都传来了隋匪军异动的消息。
隋匪终归还是会再来一趟的,秦禝心想。隋匪不仅要报上次的败仇,更重要的是现今隋匪是夹在江宁与申城之间,不解决掉申城这个隐患,他便免不了要左顾右盼,始终不能全力向西,去解救受到曾大帅麾下官军围攻的“天京”。有了这样的警醒,秦禝对于龙武军各营的训练抓的更紧了。
回到衙门没多久,便有刺史衙门的一名文吏持了帖子来,恭恭敬敬地禀报,说明天中午,李刺史想请秦禝到刺史衙门,吃一个便饭。
说是吃饭,其实是有事相商。等秦禝到了,两人见过了礼,李纪德便请他到侧屋,由韩水伺候着换了便衣。
虽说才进六月,但天时已经相当热了,那身官服套在身上不那么舒服,现在换上轻纱小袍,在长窗四敞的花厅中一坐,清凉惬意,就自在得多了。
此时的李纪德,起居还不像后来那么豪奢,这一桌菜算是精致而不铺张,另邀了幕中的周岷作为陪客。
几句寒暄过后,李纪德切入正题:“文俭,我昨天收到老师的信,我那位三叔的兵,已经打到了江宁,在南门外扎下营了。”
李纪德对曾继尧执弟子礼,因此称呼老师的三弟为“三叔”。他麾下的兵士是曾大帅麾下冠军主力,战斗力很强,打起仗来极是凶狠,自去年八月里破安庆以后,便沿江东下,与水师配合,打得很顺手,一路连下和州、大胜关等地,现在终于打到了“天京”城的脚下。
“我老师的意思,是盼望我们能在东南一带,有所作为,让隋匪有所瞻顾,不能全力西援江宁。”
“是,曾继尧曾大帅的话,当然要听。”秦禝说道,“不过我派在苏杭两地的细作都有回报,说近日里隋匪颇多异动,正在整军,很有再度东犯的意思,请刺史留意。”
“我也料到隋匪在回援之前,一定会对申城动刀子。这么说,不用我们去找他。他倒要来找我们了。”李纪德点点头。笑道:“不过好在我的新军大致练成。这一次,可以替文俭你分一分肩上的担子了,苏州一路,新军可以一力承担,龙武军只要能守住南线就好。”
陆续赶到申城的新军,一共是一万人,这段时间,李纪德仿照龙武军。又招募了不少新勇,达到了一万六千人的规模,单从人数上来说,已经超过了龙武军。再加上他以刺史之职可以指挥的卫军和民团,已足有三万之数,因此信心满满,不仅要守住申城,而且还要向西克复失地。
李纪德话里的意思,秦禝自然听得出来。如果要打仗,则苏州一路的隋匪军。是隋匪本人亲自统带,李纪德要独挡这一路。是说未来的这一战,打算以北线的新军为主力,而以南线的龙武军来防守发自杭州的隋匪军。一旦隋匪进攻失利,则新军多半还要乘势反攻。
秦禝心想:看来龙武军立下的功劳够多了,现在轮到他李纪德立功了。不过想是这么想,言语之中却绝不肯表露出来,欣然道:“那好极了,这样打起来,我再也不必像上回那样担惊受怕,左支右绌。请纪德兄放心,龙武军一定拿南线牢牢守住。”
秦禝的态度令李纪德很满意,而李纪德的计划也在秦禝的意料之内。这样一来,龙武军大致上只需要防守松江、奉贤,不但压力小,而且是一个很好的机会,可以拿这场战斗来练兵!
这件大事说好了,两个人又把细节做了一番商量,约定了明天由两军的将官会晤,把结合部的安排谈妥它。
大计议定,各有所得,双方都轻松下来,李纪德很客气,一边劝酒布菜,一边跟秦禝说些闲话,然而说来说去,不免又要说到钱上来。
“这申城靠海吃海,自然是海运上最有钱。”李纪德感慨地说,“我虽然不通海务,却也知道,申城的财源,大部还是在吴煋的手里。”
“是,龙武军的军饷,多半是靠他。”
“文俭,你可知道,海运一个月的关税有多少?”
“这倒不清楚了,听说有将近三十万,要说细数,大约只有去问他自己。”
“嘿,一个申城府,经营一方,盘根错节,那几本帐,居然只有他自己知道。”李纪德浓眉一竖,冷笑道,“三十万,我看不止,不过我猜就连户部,也未必弄得清楚。”
对李纪德的话,秦禝有同感——他和李纪德,都算是外来户,只有吴煋算是地头蛇。说他盘根错节,也不算错,就连上次自己想“捧”着他离开,都没有成功。
至于三十万这个数目,当然有很大的花巧在内,吴煋少报了是一定的。不过秦禝只要龙武军的兵费无忧就好,别的就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了”。
“我到申城的时间不长,可是已经听说过他的一些劣迹,别的也还算了,居然私设了一家的钱庄——这不是开玩笑么?朝廷有明文,为官者不得经商!”李纪德有点激动起来,“他那几个劣幕,都是杭州人,听说也是跟他沆瀣一气,都该办!文俭,你在申城的日子长,想必也该有所耳闻?”
李纪德忽然做这样激烈的表示,是秦禝没有想到的,不过李纪德要跟吴煋过不去,那是求之不得的事,他自然乐观其成。
“吴煋是薛穆的人,我在申城平时忙于军务,这些事知道得少。不过刺史既然这样说,那想必都是有的。”秦禝笑笑说道,“只是我听说杨秣这个人,跟吴煋私下不合,似乎不是一路。他是梁熄的老丈人,我亦对他略有所知,不能不在刺史面前,替他说一句公道话。”
“哦哦,出污泥而不染,也是有的,清者自清嘛。”李纪德脸上带笑,慢条斯理地说,“不过别的人,等我查实了,就要指名严参。”
吴煋的申城府保不住了——秦禝知道,这是官场整人惯用的套路,先去其羽翼,再敲山震虎,最终拿自己人取而代之。李纪德新官上任三把火,烧的还挺旺,不仅仅在军事和自己划清的劳酬,官场上也要大肆整顿一番。
不过秦禝所要的,只是将杨秣摘出来,他非所问。于是很深沉地点一点头,却在心里想到:你李纪德想要申城府这个位置,只怕也未必能如意。
自从李纪德接替了薛穆的刺史,吴煋的心中便总有些不安。他跟秦禝之间,过往虽有过些冲突,但好在自己见机得快,认低服软,总算应付了下来,没有出大毛病。而李纪德这个人,就未见得这么好打发了。
“也不必怕他。”吴煋在心里给自己鼓劲。薛穆这座山虽倒,但李纪德一个没见过世面的小官,陡然接过一州之地,官场上的事情,哪里搞得清?必定还是要借重自己!
仿佛为了印证他的想法似的,这天下午,刺史衙门有人来通报,说李纪德用过晚饭之后,想到城东的衙门来逛逛。
这就很像是朋友之间的小访了,吴煋得意的想,还是要靠我。等李纪德到了衙门——吴煋不管心中怎么样轻视,“做此官,行此礼”,到底上司驾到,不能不全套公服,衣冠出迎。
“吴兄不必多礼,”李纪德笑着说,“难得清闲,天气又热,老兄又何必衣冠肃客。”
“是!恭敬不如从命,请大人先在这里坐一坐,饮酒赏月,我这就遵命换了便衣来奉陪。”
酒是好酒——吴煋特意准备的佳酿,以冰凉的井水镇过,倒在雕花的琉璃杯中,入口极佳。于是在花厅的院子里设下桌椅,以几样果子和小点心佐酒,主客二人在月下闲谈,树影婆娑之间,风雅得很。
谈的却不是风月,而是战局。李纪德表示,官军得水师之助,督兵两万余,至伪隋都城前,隋匪的“天京”被围,整个战局很是有利。隋匪如果再来打申城,他预备和秦禝分督南北,协力据守。话中暗暗示意,申城的防务,仍旧要借重“地方”。
借重地方,也就是要借重吴煋。于是说得起劲,听得有趣,座中的气氛变得很融洽,酒也就下得很快。等战局谈得告一段落,李纪德忽然用自惭的声音说道:“忝为刺史,说来惭愧,昨天京里来的人,问起市舶的关税确数,我竟无以为答。听说老兄这里有本简明的数簿,能不能借来看一看,让我也开一开眼?”
“刺史大人误听人言了,没有什么简明数簿,只有帐簿。”
“那能不能看一看帐簿?”李纪德饶有兴味地问道,“如果不方便,就算了。”
“没有什么不方便。”吴煋酒到半酣,已有熏熏之意,心想:你一个学文出身的官,经史子集自然是好的,可是论到账目,你可不是衙署里的干吏,就算敞开来让你看,再拿把算盘给你,难道你就能得其要领?于是唤了人来,到衙署的账房内,取了十几本帐簿来,摞成一摞,双手奉上。
“原来只有十几本,那么账务上的事,看来也没有多难。”李纪德的酒量极好,但此刻却扮出一副醉意,随手翻着这些账簿,漫不在乎地说。
“怎么不难?好叫大人得知,这还只是总账。还有那些分账,太过琐碎,不便烦渎大人。既然要看,我取来就是。”吴煋挥一挥手,吩咐道:“都替我搬过来,给刺史大人过目!”
吴煋有些负气,亦有些炫耀,但终归还是渺视的成分多,心里在想:税金,任重事繁,不是外行所能插得下手的,索性唬你一唬,教你望而生畏!
于是罄其所有,将帐簿全数捧了出来,总计上百本。李纪德略略翻了翻,忽然把身子向后一靠,笑道:“这些帐,条目繁多,今天晚上是一定看不完的了,我带回去看一看,明天日落之前,我再差人奉还。”
不等吴煋有所反应,紧接着便大声喊道:“来啊!”
“诺!”带来的四名亲兵,暴诺一声,走了上来。
“把这些账册,替我包起来带回去。记得好生搬运,莫要损坏了!”一直很随和的李纪德,忽然扯起了官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