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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两个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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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人晕过去了,但斐纳叫道:

    “娜齐!你把父亲逼死了!”

    娜齐却是望外跑了。

    “我原谅她,”老人睁开限来说,“她的处境太可怕了,头脑再冷静的人也受不住。你安慰安慰娜齐吧,对她好好的,你得答应我,答应你快死的父亲,”他紧紧握着但斐纳的手说。

    但斐纳大吃一惊,说道:“你怎么啦?”

    父亲说:“没有什么,没有什么。就会好的。觉得有些东西压在我脑门上,大概是头痛。可怜的娜齐,将来怎么办呢?”

    这时伯爵夫人回进屋子,跪倒在父亲脚下,叫道:

    “原谅我吧!”

    “唉,”高老头回答,“你现在叫我更难受了。”

    伯爵夫人含着泪招呼拉斯蒂涅:“先生,我一时急昏了头,冤枉了人,你对我真象兄弟一样么?”她向他伸出手来。

    “娜齐,我的小娜齐,把—’切都志了吧,”但斐纳抱着她叫。

    “我不会忘掉的,我!”

    高老头嚷道:“你们都是天使,你们使我重见光明,你们的声音使我活过来了。你们再拥抱一下吧。暖,娜齐,这张借据能救了你吗?”

    “但愿如此。喂,爸爸,你能不能给个背书?”

    “对啦,我真该死,忘了签字!我刚才不舒服,娜齐,别恨我啊。你事情完了,马上派人来说一声。不,还是我自己来吧。哦,不!我不能来,我不能看见你丈夫,我会当场打死他的。他休想抢你的财产,还有我呢。快去吧,孩子,想法教玛克辛安分此”

    欧也纳看着呆住了。

    特。纽沁根太太说:“可怜的娜齐一向暴躁,她心是好的。”

    “她是为了借票的背书回来的,”欧也纳凑在但斐纳的耳边说。

    “真的吗?”

    “但愿不是,你可不能不防她一著,”他擒起眼睛,仿佛把不敢明说的话告诉了上帝。

    “是的,她专门装腔,可怜父亲就相信她那一套。”

    “你觉得怎么啦?”拉斯蒂涅问老人。

    “我想睡觉,”他回答。

    欧也纳帮着高里奥睡下。老人抓着但斐纳的手睡熟的时候,她预备走了,对欧也纳说:

    “今晚在意大利剧院等你。到时你告诉我父亲的情形。明儿你得搬家了,先生。让我瞧瞧你的屋子吧。”她一进去便叫起来:“哟!要命!你比父亲使得还要坏。欧也纳,你心地太好了。我更要爱你。可是孩子,倘使你想挣一份家业,就不能把一万两千法郎随便望窗外扔。特-脱拉伊先生是个赌棍,姊姊不愿意看清这一点。一万二!他会到输一座金山或者赢一座金山的地方去张罗的。”

    他们听见哼了一声,便回到高里奥屋里。他似乎睡熟了;两个情人定近去,听见他说了声:

    “她们在受罪啊!”

    不管他是睡着还是醒着,说那句话的口气大大的感动了女儿,她走到破床前面亲了亲他的额角。他睁开眼来说:

    “哦!是但斐纳!”

    “暖,你觉得怎么样?”她问。

    “还好,你别扭心,我就要上街的。得啦,得啦,孩子们,你们尽管去快活吧。”

    欧也纳送但斐纳回家,因为不放心高里奥,不肯陷她吃饭。他回到伏盖公寓,看见高老头起来了,正预备吃饭。皮安训挑了个好仔细打量面条商的座位,看他嗅着面包辨别面粉的模样,发觉他的行动已经身不由主,便做了个凄惨的姿势。

    “坐到我这边来,实习医师,”欧也纳招呼他。

    皮安训很乐意搬个位置,可以和老头儿离得更近。

    “他什么病呀?”欧也纳问。

    “除非我看错,他完啦!他身上有些出奇的变化,恐怕马上要脑溢血了。下半个股还好,上半部的线条统统望脑门那边吊上去了。那古怪的眼神也显得血浆已经进了脑子。你瞧他眼睛不是象布满无数的微尘吗?明儿我可以看得更清楚些。”

    “还有救吗?”

    “没有救了。也许可以拖几天,倘使能把反应限制在身体的末梢,譬如说,限制在大腿部分。明天晚上要是病象不停止,可怜虫就完啦。他怎么发病的,你知道没有?一定精神上受了剧烈的打击。”

    “是的,”欧也纳说着,想起两个女儿接二连三的打击父亲的心。

    “至少但斐纳是孝顺的!”他私下想。

    晚上在意大利剧院,他说话很小心,唯恐特-纽沁根太太惊慌。

    “你不用急,”她听了开头几句就回答,“父亲身体很强壮。不过今儿早上我们给他受了些刺激。我们的财产成了问题,你可知道这件倒楣事儿多么严重?要不是你的爱情使我感觉麻木,我竟活不下去了。爱情给了我生活的乐趣,现在我只怕失掉爱情。除此以外,我觉得一切都无所谓,世界上我什么都不爱了。你是我的一切。倘若我觉得有了钱快乐,那也是为了更能讨你喜欢。说旬不怕害臊的话,我的爱情胜过我的孝心。我不知道为什么。我整个生命都在你身上。父亲给了我一颗心,可是有了你,它才会跳。全世界责备我,我也不管!你是没有权利恨我的,我为了不可抵抗的感情犯的罪,只要你能替我补赎就行了。你把我当做没有良心的女儿吗?噢,不是的。怎么能不爱一个象我们那样的好爸爸呢?可是我们可叹的婚姻的必然的后果,我能瞒着他吗?干么他当初不拦阻我们?不是应该由他来替我们着想吗?今天我才知道他和我们一样痛苦;可是有什么办法?安慰他吗?安慰不了什么。咬紧牙齿忍耐吗?那比我们的责备和诉苦使他更难受。人生有些局面,简直样样都是辛酸。”

    真正的感情表现得这么坦白,欧也纳听着狠感动,一声不出。固然巴黎妇女往往虚伪,非常虚荣,只顾自己,又轻浮又冷酷;可是一朝真正动了心,能比别的女子为爱情牺牲更多的感情,能摆脱一切的狭窄卑鄙,变得伟大,达到高超的境界。并且,等到有一般特别强烈的感情把女人跟天性(例如父母与子女的感情)隔离了,有了距离之后,她批判天性的时候所表现的那种深刻和正确,也教欧也纳暗暗吃谅。特-纽沁根太太看见欧也纳不声不响,觉得心中不快问道:

    “你想什么呀?”

    “我在体昧你的话,我一向以为你爱我不及我爱你呢。”

    她微微一笑,竭力遮掩心中的快乐,免得谈话越出体统。年轻而真诚的爱自有一些动人心魄的辞令,她从来没有听见过。再说几旬,她就要忍不住了。

    她改变话题,说道:“欧也纳,难道你不知道那个新闻吗?明天,全巴黎都要到特-鲍赛昂太太家,洛希斐特同特-阿瞿达侯爵约好,一点消息不让走漏;王上明儿要批准他们的婚约,你可怜的表姊还蒙在鼓里。她不能取消舞会,可是侯爵不会到场了。到处都在谈这件事。”

    “大家取笑一个人受辱,暗地里却就在促成这种事!你不知道特-鲍赛昂太太要为之气死吗?”

    但斐纳笑道:“不会的,你不知道这一类妇女。可是全巴黎都要到她家里去,我也要去,——托你的福!”

    “巴黎有的是谣言,说不定又是什么捕风捉影的事。”

    “咱们明天便知分晓。”

    欧也纳没有回伏盖公寓。他没有那个决心不享受一下他的新居。隔天他半夜一点钟离开但斐纳,今儿是但斐纳在清早两点左右离开他回家。第二天他起得很晚,中午等特-纽沁根太太来一块儿用餐。青年人都是只顾自己快活的,欧也纳差不多忘了高老头。在新屋里把精雅绝伦的东西一件一件使用过来,真是其乐无穷。再加特-纽沁根太太在场,更抬高了每样东西的价值。四点光景,两个情人记起了高老头,想到他有心搬到这儿来享福。欧也纳认为倘若老人病了,应当赶紧接过来。他离开但斐纳奔回伏盖家。高里奥和皮安训两人都不在饭桌上。

    “啊,喂,”画家招呼他,“高老头病倒了,皮安训在楼上看护。老头儿今天接见了他一个女儿,特-雷斯多喇嘛伯爵夫人,以后他出去了一趟,加重了病。看来咱们要损失一件美丽的古董下”

    拉斯蒂涅冲上楼梯。

    “喂,欧也纳先生!”

    “欧也纳先生!太太请你,”西尔维叫。

    “先生,”寡妇说,“高里奥先生和你应该是二月十五搬出的,现在已经过期三天,今儿是十八了,你们得再付一个月。要是你肯担保高老头,只请你说一声就行。”

    “干么?你不相信他吗?”

    “相信!倘使者头儿昏迷了,死了,他的女儿们连一个子儿都不会给我的。他的破烂东西统共不值十法郎。今儿早上他把最后的餐具也卖掉了,不知为什么。他脸色象青年人一样。上帝原谅我,我只道他搽着脑脂,返老还童了呢。”

    “一切由我负责,”欧也纳说着心慌得厉害,唯恐出了乱子。

    他奔进高老头的屋子。老人躺在床上,皮安训坐在旁边。

    “你好,老丈。”

    老人对他温柔的笑了笑,两只玻璃珠子般的眼睛望着他,问:

    “她怎么样?”

    “很好,你呢?”

    “不坏。”

    “别让他劳神,”皮安训把欧也纳技到屋子的一角嘱咐他。

    “怎么啦?”欧也纳问。

    “除非奇迹才有办法。脑溢血已经发作。现在赃着芥予膏药;幸而他还有感觉,药性已经起了作用。”

    “能不能把他搬个地方?”

    “不行。得留在这儿,不能有一点儿动作和精神上的刺激………”

    欧也纳说:“皮安训,咱们俩来照顾他吧。”

    “我已经请医院的主任医师来过。”

    “结果呢?”

    “要明儿晚上知道。他答应办完了公就来。不幸这倒霉蛋今儿早上胡闹了一次,他不肯说为什么。他脾气僵得象匹驴。我跟他说话,他装不听见,装睡,给我一个不理不答;倘使睁着眼睛,就一味的哼哼。他早上出去了,在城里乱跑,不知动了哪儿去。他把值钱的东西统统拿走了,做了些该死的交易,弄得精疲力尽!他女儿之中有一个来过这儿。”

    “伯爵夫人吗?是不是大个子,深色头发,眼睛很精神很好看,身腰软软的,一双脚很有样的那个?”

    “是的。”

    拉斯蒂涅道:“让我来陪他一会。我盘问他,他会告诉我的。”

    “我趁这时候去吃饭。千万别让他太兴奋;咱们还有一线希望呢。”

    “你放心。”

    高老头等皮安训定了,对欧也纳说:“明儿她们好病痛快侠的乐一下了。她们要参加一个盛大的跳舞会。”

    “老丈,你今儿早上干了什么,累成这个样子躺在床上?”

    “没有干什么。”

    “阿娜斯大齐来过了吗?”拉斯蒂涅问。

    “是的,”高老头回答。

    “哎!别瞒我啦。她又问你要什么?”

    “唉!”他迸足了力气说,“她很苦呀,我的孩子!自从出了钻石的事,她一个子儿都没有了。她为那个跳舞会定做了一件金线铺绣衣衫,好看到极点。不料那下流的女裁缝不肯赊账,结果老妈子垫了一千法郎定洋。可怜娜齐落到这步田地!我的心都碎了。老妈子看见雷斯多不相信娜齐,伯垫的钱没有着落,串通了裁缝,要等一千法郎还清才肯送衣服来。舞会便是明天,衣衫已经做好,娜齐急得没有法了。她想借我的餐具去抵押。雷斯多非要她上那个舞会去,教全巴黎瞧瞧那些钻石,外边说是她卖掉了。你想她能对那个恶鬼说:我欠着一千法郎,替我付一付吧。当然不能。我明白这个道理。但斐纳明儿要打扮得天仙似的,娜齐当然不能比不上妹妹。并且她哭得泪人儿似的,可怜的孩子I昨天我拿不出一万两千法郎,已经惭愧死了,我要挤这条苦命来补救。过去我什么都咬着牙齿忍受,但这一回没有钱,真是撕破了我的心。吓!我马上打定主意,把我的钱重新调度一下,拼凑一下;银搭扣和餐具卖了六百法郎,我的终身年金向高勃萨克押了四百法郎,一年为期。也行!我光吃面包就得了!年轻的时候我就是这样的,现在也还可以。至少我的娜齐能侠快活活的消磨一晚啦,能花校招展的去出锋头啦。一千法郎钞票已经放在我床头。想着头底下藏着娜齐喜欢的东西,我心里就暖和。现在她可以撵走可恶的维多阿了,哼!佣人不相信主人,还象话!明儿我就好啦,娜齐十点钟要来的。我不愿意她们以为我害了病。那她们要不去跳舞,来服侍我了。娜齐会拥抱我象拥抱她的孩子,她跟我亲热一下,我的病就没有啦。再说,在药铺子里我不是也能花掉上千法郎吗?我宁可绘包医百病的娜齐的。至少我还能使她在苦难中得到点安慰,我存了终身年金的过失也能补救一下。她掉在窟窿里,我没有能力救她出来。哦!我要再去做买卖,上奥特赛去买谷子。那边的麦子比这儿贱三倍。麦子进口是禁止的;可是定法律的先生们并没禁止用麦子做的东西进口哪,吓,吓!今儿早上我想出来了!做淀粉买卖还有很大的赚头。”

    “他疯了,”欧也纳望着老人想。

    “得啦,你歇歇吧,别说话……”

    皮安训上楼,欧也纳下去吃饭。接着两人轮流守夜,一个念医书,一个写信给母亲姊妹。

    第二天,病人的症象,据皮安训说,略有转机;可是需要不断治疗,那也唯有两个大学生才能胜任。老人骨瘦如柴的身上除了安放许多水蛭以外,又要用水罨,又要用热水洗脚,种种的治疗,不是两个热心而强壮的青年人休想对付得了。特-雷斯多太大没有来,派了当差来拿钱。

    “我以为她会亲自来的呢。也好,免得她看见我病了操心,”高老头说。女儿不来,他倒好象很高兴似的。

    晚上七点,丹兰士送来一封但斐纳的信。

    “你在于什么呀,朋友?才相爱,难道就对我冷淡了吗?在肝胆相照的那些心腹话中,你表现的心灵太美了,我相信你是永久忠实的,感情的微妙,你了解太深刻了,正如你听摩才的祷告①时说的:对某些人,这不过是音符,对另外一些人是无穷尽的音乐!别忘了我今晚等你一同赴特。鲍赛昂夫人的舞会。特-阿瞿达先生的婚约,今天早上在宫中签了,可怜予爵夫人到二点才知道。全巴黎的妇女都要拥到她家里去,好似群众挤到葛兰佛广场去看执行死刑。你想,去瞧这位太太能否掩藏她的痛苦,能否视死如归,不是太惨了吗?朋友,倘使我从前去过她的家,今天我决计不去了;但她今后一定不再招待宾客,我过去所有的努力不是白费了吗?我的情形和别人不同,况且我也是为你去的。我等你。要是两小时内你还不在我身边,我不知道是否能原谅你。”

    拉斯蒂涅拿起笔来回答:

    “我等医生来,要知道你父亲还能活不能活。他快死了。我会把医生的判决通知你,恐怕竟是死刑。你能不能赴舞会,到时你斟酌nB。请接受我无限的温情。”

    八点半,医生来了,认为虽然没有什么希望,也不至于马上就死。他说还有好几次反复,才决定老人的生命和神志。

    “他还是快一点死的好。”这是医生的最后一句话。

    欧也纳把高老头交托给皮安训,向特-纽沁根太太报告凶讯去了;他家庭观念还很重,觉得一切娱乐这时都应该停止。

    高老头好似迷迷忽忽的睡着了,在拉斯蒂涅出去的时候忽然坐起来叫着:“告诉她,教她尽管去玩儿。”——

    ①洛西尼歌剧《摩才》中最精彩的一幕。

    拉斯蒂涅愁眉苦脸的跑到但斐纳前面。她头也梳好了,鞍也穿好了,只等套上跳舞衣衫。可是最后的修整,象画家收拾作品的最后几笔,比用颜色打底子更费功夫。

    “嗯,怎么,你还没有换衣服?”她问。

    “可是太太,你的父亲……

    “又是我的父亲,”她截往了他的话,“应该怎么对待父亲,不用你来告诉我。我认识他这么多年了。欧也纳,甭说啦。你先穿扮了,我才听你的话。丹兰士在你家里一切都准备好了;我的车套好在那儿,你坐着去,坐着回来。到跳舞会去的路上,再谈父亲的事。我们非要早点儿动身不可,如果困在车马阵里,包管十一点才能进门。

    “太太!”

    “去吧!甭说啦,”她说着奔进内容室去拿项链。

    “暖,去啊,欧也纳先生,你要惹太太生气了,”丹兰士一边说一边推他走。他可是被这个风雅的怜逆女儿吓呆了。

    他一路穿衣一路想着最可怕最丧气的念头。他觉得社会好比一个大泥淖,一脚踩了进去,就陷到脖子。他想:

    “他们连犯罪也是没有骨气没有血性的!伏脱冷伟大多哩。”

    他看到人生的三个面目:服从,斗争,反抗;家庭,社会,伏脱冷。他决不定挑哪条路。服从吗?受不了;反抗吗?做不到;斗争吗?没有把握。他又想到自己的家,恬静的生活,纯洁的感情,过去在疼爱他的人中间消磨的日子。那些亲爱的人按步就班照着日常生活的规律,在家庭中找到一种圆满的,持续不断的,没有苦闷的幸福。他虽有这些高尚的念头,可没有勇气向但斐纳说出他纯洁的信仰,不敢利用爱情强迫她走上道德的路。他才开始受到的教育已经见效,为了爱情,他已经自私了。他凭着他的聪明,识透了但斐纳的心,觉得她为了参加跳舞会,不怕踩着父亲的身体走过去;而他既没有力量开导她,也没有勇气得罪她,更没有骨气离开她。

    “在这个情形之下使她理屈,她永远不会原谅我的,”他想。

    然后他又推敲医生的话,觉得高老头也许并不象他想象的危险;总之他找出许多为凶手着想的理由,替但斐纳开脱。先是她不知道父亲的病情。即使她去看他,老人自己也要逼她回去参加跳舞会的。呆板的礼教只知道死抓公式,责备那些显而易见的过失;其实家庭中各入的性格活动观念,当时的情势,都千变万化,可能造成许多特殊情形,宽恕那些表面上的罪过。欧也纳要骗自己,预备为了情妇而抹煞良心。两天以来,他的生活大起变化。女人搅乱了他的心,压倒了家庭,一切都为着女人牺牲了。拉斯蒂涅和但斐纳是在干柴烈火,使他们极尽绸缪的情形之下相遇的。欢情不但没有消灭情欲,反而把充分培养的情欲挑拨得更旺。欧也纳占有了这个女人,才发觉过去对她不过是肉的追求,直到幸福到手的第二天方始对她有爱情。也许爱情只是对欢娱所表示的感激。她下流也罢,高尚也罢,他反正爱极了这个女人,为了他给她的快乐,也为了他得到的快乐,而但斐纳的爱拉斯蒂涅,也象当太尔爱一个给他充饥疗渴的天使一样。①

    欧也纳穿了跳舞服装回去,特-纽沁根太太问道:

    “现在你说吧,父亲怎么啦?”

    “不行哪。你要真爱我,咱们马上去看他。”

    她说,“好吧,等跳舞回来。我的好欧也纳,乖乖的,别教训我啦,来吧。”

    他们动身了。车子走了一程,欧也纳一声不出。

    “你怎么啦?”她问。

    “我听见你父亲痰都涌上来了,”他带着气恼的口吻回答。

    接着他用青年人的慷慨激昂的辞令,说出特-雷斯多太太如何为了虚荣心下毒手,父亲‘如何为了爱她而闹出这场危险的病,娜齐的金线舞衫付出了如何可怕的代价。但斐纳听着哭了。

    “我要难看了。”

    这么一想,她眼泪干了,接着说:

    “我要去服侍父亲,守在他床头。”

    拉斯蒂涅道:“啊!这样我才称心哩。”——

    ①当太尔为神话中利提阿国王,因杀予飨神,被罚永久饥渴:俯饮河水,水即不见;仰取果实,高不可攀。

    鲍赛、昂府四周被五百多辆车上的灯照得通明雪亮。大门两旁备各站着一个气吁吁的警察。这个名门贵妇栽了斤斗,无数上流社会的人都要来瞧她一瞧。特。纽沁根太太和拉斯蒂涅到朗时候,楼下一排大厅早已黑压压的挤满了人。当中大公主和特-洛尚公爵的婚约被路易十四否决以后,宫廷里全班人马曾经拥到公主府里;从此还没有一件情场失意的悲剧象特。鲍赛昂夫人的那样轰动过。那位天潢贵胄,蒲高涅王室的最后一个女儿,①可并没有被痛苦压倒。当初她为了点缀她爱情的胜利,曾经敷衍这一个虚荣浅薄的社会;现在到了最后一刻,她依旧高高在上,控制这个社会。每间客厅里都是巴黎最美的妇女,个个盛装艳服,堆着笑脸。宫廷中最显要的人物,各国的大使公使,部长,名流,接满了十字勋章,系着五光十色的缓带,争先恐后拥在子爵夫人周围。乐队送出一句叉一句的音乐,在金碧辉煌的天顶下缭绕;可是在女后心目中,这个地方已经变成一片荒凉。鲍赛昂太太站在第一间客厅的门口,迎接那些自称为她的朋友的人。全身穿着白衣服,头上简简单单的盘着发辫,没有一点装饰,她安闲静穆,既没有痛苦,也没有高傲,也没有假装的快乐。没有一个人能看透她的心思。几乎象一座尼沃贝②的石像。她对几个熟朋友的笑容有时带点儿嘲弄的意昧;但是在众人跟里,她始终和平常一样,同她被幸福的光辉照耀的时候一样。这个态度叫一般最麻木的人也看了佩服,犹如古时的罗马青年对一个含笑而死的斗兽士喝彩。上流社会似乎特意装点得花团锦簇,来跟它的一个母后告别。

    她和拉斯蒂涅说:“我只怕你不来呢。”

    拉斯蒂涅觉得这句话有点埋怨的意思,声音很激动的回答:“太太,我是预备最后一个走的。”

    “好,”她握着他的手说。“这儿我能够信托的大概只有你一个人。朋友,对一个女人能永久爱下去,就该爱下去。别随便丢了她。”

    她挽着拉斯蒂涅的手臂走进一间打牌的客室,带他坐在一张长沙发上,说道:

    “请你替我上侯爵那儿送封信去。我叫当差带路。我向他要还我的书信,希望他全部交给你。拿到之后你上楼到卧室去等我。他们会通知我的。”

    她的好朋友特-朗日公爵夫人也来了,她站起身来迎接。拉斯蒂涅出发上洛希斐特公馆,据说侯爵今晚就在那边。他果然找到了阿瞿达,跟他一同回去,侯爵拿出一个匣子,说道:

    “统统在这儿了。”

    他好象要对欧也纳说话,也许想打听跳舞会和子爵夫人的情形,也许想透露他已经对婚姻失望,——以后他也的确失望;不料他眼中忽然亮起一道骄傲的光,拿出可叹的勇气来,把他最高尚的感情压了下去。

    “亲爱的欧也纳,别跟她提到我。”

    他紧紧握了握拉斯蒂涅的手,又恳切又伤感,意思催他快走。欧也纳回到鲍赛昂府,绘带进子爵夫人的卧房,房内是准备旅行的排场。他坐在壁炉旁边,望苦那杉木匣子非常伤心。在他心中,特-鲍赛昂太太的身分不下于《依里阿特》史诗中的女神。

    “啊!朋友,”子爵夫人进来把手放在拉斯蒂涅肩上。

    她流着泪,仰着眼睛,一只手发抖,一只手举着。她突然把匣子放在火上,看它烧起来。

    “他们都在跳舞!他们都准时而到,偏偏死神不肯就来。——嘘!朋友。”拉斯蒂涅想开口,被她拦住了。她说:“我永远不再见巴黎,不再见人了。清早五点,我就动身,到诺曼地乡下去躲起来。从下午三点起,我忙着种种准备,签署文书,料理银钱杂务;我没有一个人能派到……”

    她停住了。

    “我知道他一定在……”

    她难过得不行了,又停住了。这时一切都是痛苦,有些字眼简直说不出口。

    “我早打算请你今晚帮我最后一次忙。我想送你一件纪念品。琴时常想到你,觉得你心地好,高尚,年轻,诚实,那些品质在这个社会里是少有的。希望你有时也想到我。”她向四下里瞧了一下,“哦,有了,这是我放手套购匣子。每次我上舞会或戏院之前拿手套购时候,总觉得自己很美,因为那时我是幸福的;我每次碰到这匣子,总对它有点儿温情,它多少有我的一点儿气息,有当年的整个鲍赛昂夫人在内。你收下吧。我等会叫人送到阿多阿街去。特-纽沁根太太今晚漂亮得很,你得好好的爱她。朋友,我们尽管从此分别了,你可以相信我远远的祝福你。你对我多好。我们下楼吧,我不愿意人家以为我在哭。以后的日子长呢,一个人的时候,谁也不会来追究我的眼泪了。让我再瞧一瞧这间屋子。”

    说到这儿她停住了。她把手遮着眼睛,抹了一下,用冷水浸过,然后挽着大学生的手臂,说道:“走吧!”

    特-鲍赛昂太太,以这样英勇的精神忍受痛苦,拉斯蒂涅看了感情激动到极点。回到舞会,他同特-鲍赛昂太太在场子里绕了一转。这位恳切的太太借此表示她最后一番心意。

    不久他看见了两姊妹,特-雷斯多太太和特。纽沁根太太。伯爵夫人戴着全部钻石,气概非凡,可是那些钻石决不会使她好受,而且也是最后一次穿戴了。尽管爱情强烈,态度骄傲,她到底受不住丈夫的目光。这种场面更增加拉斯蒂涅的伤感。在姊妹俩的钻石下面,他看到高老头躺的破床。子爵夫人误会了他的快恢不乐的表情,独回手臂,说道:“去吧!我不愿意你为我牺牲快乐。”

    欧也纳不久被但斐纳邀了去。她露了头角,好不得意。她一心要讨这个社会喜欢,既然如愿以偿,也就急于拿她的成功献在大学生脚下。

    “你觉得娜齐怎么样?”她问。

    “她吗,”欧也纳回答,“她预交了她父亲的性命。”

    清早四点,客厅的人渐渐稀少。不久音乐也停止了。大客厅中只剩特-朗日公爵夫人和拉斯蒂涅。特-鲍赛昂先生要去睡觉了,于爵夫人和他作别,他再三说:

    “亲爱的,何必隐居呢,在你这个年纪!还是同我们一块儿住下吧;”

    告别完了,她走到大客厅,以为只有大学生在那儿;一看见公爵夫人,不由得叫了一声。

    “我猜到你的意思,格拉拉,”特-朗日太太说。“你要一去不回的走了;你未走之前,我有番话要跟你说,我们之间不能有一点儿误会。”

    特-朗日太太挽着特-鲍赛昂太太的手臂走到隔壁的客厅里,含着泪望着她,把她抱着,亲她的面颊,说道:

    “亲爱的,我不愿意跟你冷冰冰的分手,我良心上受不了。你可以相信我,象相信你自己一样。你今晚狠伟大,我自问还配得上你,还要向你证明这一点。过去我有些对不起你的地方,我没有始终如一,亲爱的,请你原谅。一切使你伤心的行为,我都向你道歉;我愿意收回我说过的话。患难成知己,我不知道我们俩哪一个更痛苦。特-蒙脱里伏先生今晚没有上这儿来,你明白没有?格拉拉,到过这次舞会的人永远忘不了你。我吗,我在作最后的努力;万一失败,就进修道院!你又上哪儿呢,你?“

    “上诺曼地,躲到古撤尔乡下去,去爱,去祈祷,直到上帝把我召回为止。”

    子爵夫人想起欧也纳等着,便招呼他:

    “技斯蒂涅先生,你来吧。”

    大学生弯着身子握了表姊的手亲吻。

    特-鲍赛昂太太说:“安多纳德,告辞了!但愿你幸福。”她转身对着大学生说:“至于你,你已经幸福了,你年轻,还能有信仰。没想到我离开这个社会的时候,象那般幸运的死者,周围还有些虏诚的真诚的心!”

    拉斯蒂涅目送特-鲍赛昂夫人坐上旅行的轿车,看她泪眼晶莹同他作了最后一次告别。由此可见社会上地位最高的人,并不象那般趋奉群众的人说的,能逃出感情的规律而没有伤心痛苦的事。五点光景,欧也纳冒着又冷又潮湿的天气走回伏盖公寓。他的教育受完了。

    拉斯蒂涅走进邻居的屋予,皮安训和他说:“可怜的高老头没有救了。”

    欧也纳把睡熟的老人望了一眼,回答说:“朋友,既然你能克制欲望,就走你平凡的路吧。我入了地狱,而且得留在地血。不管人家把上流社会说得怎么坏,你相信就是!没有一个讽刺作家能写尽隐藏在金银珠宝底下的丑恶。”——

    ①作者假定特-鲍赛昂夫人的母家是蒲高涅王族。中世纪时与十五世纪时,蒲高涅族曾两次君临法国。

    ②尼沃贝相传为弗里莫女王,生有七于七女,以子女繁衍骄人,被狄阿纳与阿波罗将七于七女杀尽。尼沃贝痛苦之极,化为石像。希腊雕塑中有十四座一组的雕像,统称为尼沃贝及其予女。今人以尼沃贝象征母性的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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