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晓之前。
田若凝熄了灯火,独自坐在可以欣赏天穹的角落里,无言无声地擦拭着自己的三尺青锋。这口削铁如泥的宝剑,剑锋过处尽皆血染。完颜永涟、林楚江、林阡,一个不缺。
这把剑是父亲赠予他弱冠之年的礼物,这把剑意味着他从此可以像父亲一样戎马百战,这把剑第一次握在他手心的时候,七岁的妹妹若冶在旁羡慕看着,许久,终于抬起她水汪汪的大眼睛对他祈求:哥哥,可以给我摸一摸它吗。
他永远都记得,这把象征着属于男人的权力和责任的宝剑,若冶她小小年纪竟也在憧憬。给若冶触碰的同时他爱抚地摸摸她的头:怎么,若冶很喜欢吗?是不是也想做一个驰骋沙场的大英雄?
想,要和爹爹一样。她开心、无邪地笑,眼神是那样澄澈。由于母亲过世得早,当年父亲和自己,都把她当做掌上明珠,疼她,宠她,惜她。父亲虽习惯了铁骑纵横,却不希望若冶舞刀弄枪。若冶小小年纪就女红出色、琴棋书画也天赋异禀,然而不知怎的,就是要对武功锲而不舍。
十年磨砺,他田若凝不负众望,铁血生涯,英雄本色。战绩煊赫得,足以令所有同辈黯淡无光,甚至赶超了父亲直追林楚江。
戍边难免辛苦,他一年半载才能回来一次,孩子的变化总是那么快,他每次回来都能发现她的模样在变,个子窜了,头发束了,亭亭玉立了,落落大方了……但有一点一直没有更改,她的闺房总是布满刀枪,她还是想做一个驰骋沙场的大英雄,只是,这大英雄不再是“要和爹爹一样”,而是——“要和哥哥一样。”
这温馨的一切,是从何时开始变的呢,何时起,再也看不到若冶的笑颜,何时起,若冶和自己分道扬镳、泾渭分明……甚至这次黔西之战,她竟设计要害自己和林阡两败俱伤……
若冶,若冶,原来你耿耿于怀的,还是父亲的死啊。田若凝苦叹一声。
当指尖再次触碰到冰寒的剑锋,仿佛也同时触碰到了事情的真相。
闭上眼,遥听风残喘,风的彼端,是十八年前的梦魇。
西和、成县、康县、略阳……可怜那一路都民不聊生鸡犬不闻……千古之叹,独为苍生。
若冶,难道你也像他们以为的那样,认为我是为了投靠官军而出卖父亲,故意拖延了时机没有及时支援父亲,才害得父亲惨死前线吗。你竟和他们一样,觉得我是禽兽不如的畜生,为了功名利禄,连父亲快死了都可以袖手旁观吗……
在我从康县出兵增援成县之时,若冶可知我看见了什么,我看见了万千金军,在对略阳围城!顾震所领官军,根本不堪一击,凭他们的战力,连半个时辰都支撑不住,更重要的是,与顾震同守的将领全都已经弃城而逃了只剩他一个人还在坚守还在顽抗!
成县略阳,孰轻孰重?成县略阳,都有成千上万的无辜百姓。
成县遥远,略阳就近,成县稍缓,略阳危急。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
难道就因为在成县坚守的那个人是我的父亲,我就更应该去成县?难道就因为守住略阳的是官军,我就应该见死不救、试问官军和义军到底有什么区别?!当略阳城外已经有孩子向我下跪求我留下来,当略阳城外那些白发苍苍的老人噙泪对我说将军你走吧、将军我们不怪你,我能何去何从!?那一刻,若我弃之不顾而去增援成县,我怕我真是禽兽不如啊。
然则父亲终于战死沙场,若冶你也九死一生……成县之失,我问心有愧,理当归罪。然而,义军对我的指责,竟不是贻误增援,不是自作主张,而是……投靠官军……
人言可畏,百口莫辩。因为“投靠官军”,所以投靠官军。
立场转换,并非我田若凝贪恋功名,而是义军中无我立锥之地!上天捉弄、世道险恶,我走投无路!
我投靠官军数十载,最担忧的,便是若冶你受我牵连,所幸你可以那样聪明与我划清界限,我也可以承受误解从来不去争辩,事实上,我又能如何争辩……
却直到今天才了解,若冶你,竟不止是误解我,你还是世界上最憎恨我,最不原谅我,最希望我田若凝去死的那一个……
“若冶,你教哥哥情何以堪……”田若凝苦叹一声,一个决定,换来永生忏悔。
又或许,他的若冶,当年就已经死了……
“田将军。”辜听弦的声音响在耳畔,田若凝才微微觉醒,侧过头:“哦,是听弦啊。”
“田将军是在思考战事?”辜听弦问。
田若凝摇头:“不,我是在想,为什么同一个时代同一个地方,总是要存在两个势均力敌。为什么越想消除,越不能消除。为什么就不能给天下苍生一个安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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