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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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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爬树上房这种顽皮的事情,怎么能少了她?十六夜将重新上了茶的壶递给一旁的丫鬟,自己则是抓着梯子一路勇往直前,也不怕猫挠,轻轻松松就将这小生灵抱入了怀里。而底下人手上不稳,还没待顺着梯子爬下,高梯一歪,这人就抱着猫一起滚到了地上。

    十六夜,卧病一天。

    “怎么受伤的?”

    宁衡只听说她帮忙抓猫摔下了梯子,本意是想来看看这人是否装病偷懒,却见她手脚皆缠着绷带,脸上还有些许划伤。

    而她却没有答话,仅是笑着,眼笑得弯弯,里面似有盈盈水光微闪。

    “笑什么?”

    “我开心。”她笑得暖洋洋的,“郡王是第一个知道我是妖怪,还会问我怎么受伤的人。”

    伸手抓住那人的衣角,她轻轻道,“被人关心,真好。”

    站在床榻一侧,宁衡看着她,身上没有裹住的血口子在慢慢地愈合,可是发梢上、脸颊上还有破了的衣衫上都沾着泥土,约莫是滚到了花坛里,小丫头浑身都脏兮兮,脸上的伤口小了些,她笑得灿烂,似乎这些伤痕都是她的英雄功勋。

    “你的父母没有问过?”回过神,他微微蹙眉。

    “没有,妖怪从小便要学会靠自己一人去谋生,如果受了重伤久久没有康复,父母会责备的。”

    “你活了这么久,从未被他人发现过妖身?”

    “发现过啊。”她提溜转着眼珠子,认真回忆起来,“父母去世后,我被捉妖道士抓住过,为了防止我逃跑,他用匕首割我的手臂和双腿,在伤口上撒入剧毒,让我难以自愈,只能被毒素反复折磨。可是那个道士却在回去的途中被山贼打死了。我也就趁机逃了出来,躲入山林中,此后的一百年,和人类一样依山傍水的生活,自给自足,不再踏入人世间一步。”

    “后来怎么出来了?”他淡淡问道。

    而十六夜没有立马回答,似乎是想到了什么不快的事情,目光黯然,深深看着前方发呆。他就着床边的椅子坐下,“不想说可以不说。”

    话落,眼前的小丫头回过神来,先是惊讶地望着他,继而笑笑,“后来啊……有个长得好看的小先生在山林间迷了路,我便送他下山去。途中遇到野兽袭击,我替他挡下了野兽的撕咬,躲在山洞里时,他发现我的伤口可以自己愈合,知道了我的秘密,我们说好,要替我保密的。”

    “他没有遵守诺言?”

    十六夜垂眸,嘴角却仍是保留着浅浅的笑意,“他……遵守过。可是我太弱了……小先生给我带来有趣的画本,给我带来更多的种子可以吃到更多的食物,可是我变不出他想要的金子,我只能给他讲各种各样的人的梦……”

    “缺钱?”

    “嗯,小先生的母亲病了,需要很多很多钱,可是我连一个铜板都变不出来。然后……他就把山中有妖怪的消息卖给了官府,当年若是除妖有功,可赏银百两呢。”她笑盈盈地说,好像这不是她的故事,而是别人的伤疤,蓦地撕扯开,不痛不痒。

    “为了逼我现身,朝廷放火烧山,整整五百人的官兵啊,追了我三天三夜……”她叹了口气,“人类真的很讨厌妖怪呢……”

    宁衡一直觉得她脑子昏,拎不清。本以为她是什么都不懂才会将享乐视为自己的生命之道,现在反而是深思起来,究竟怎样的路,才算是真正正确的方向?

    倏尔想到了鬼怪先生的话本,另辟蹊径,别出心裁。可是仍被父亲责骂为蛊惑人心的低俗本子,似乎自古以来,人类都是站在正义光明的一方,所有与人类为异的族群,都是恶徒,都是邪灵。

    “然后呢?”

    “然后我就被抓到了啊,我还以为会是跟凡人一样,顶天也是掉脑袋的事。”十六夜耸耸肩,“却不料,凡人居然自己建造了地下斗兽场,里面关的都是各种身形的巨大野兽和身受重伤难以痊愈而且法力受限的妖怪,我长那么大,第一次见到如此可怕的情形,妖怪与野兽搏击,凡人在场边围观下注哈哈哈……想来也是好笑。”

    宁衡不动声色地观察她的神情,后者一面笑着,一面用手指搅着他的衣角,将那布料慢慢卷起,然后骤然松开,再卷起,又松开,如此反复着,话说得轻飘飘的,“平常总听人说妖怪可怕,野兽凶恶,结果我们都被关在牢笼中,套着枷锁,穿着囚服,像是站在漂亮的戏台上,在外高呼叫好的,都是人类。我们就是为人类提供表演,可供观赏的。”

    话落,宁衡没有作声,仅是安静地等着她继续讲。

    “我本来已经做好了必死的准备,可是后来,有一个大妖怪,他是战损时候被抓来的,看起来文文弱弱,但人家可以化成真身,巨大可怖。他一直不起眼地悄悄养伤,正逢我出战的那日,他痊愈了,挣破牢笼,放出了所有的野兽妖怪,那场比赛围观的人类,无一幸存。”

    似乎怕冒犯了宁衡,她小心翼翼地抬眸,对上那人的目光,平静淡然。

    十六夜继续开口:“后来,我一路流浪,陆陆续续去了好多地方,见了各种各样的人,吃过各种味道的梦,我受过很多伤,虽无人问津,但所幸都痊愈了,郡王,我是不是很幸运?”

    “那你为什么还想跟着我?不怕吗?”宁衡问道。

    “不怕,您不一样。”十六夜又笑了起来。

    “哪里不一样?”

    “我以前遇到的人啊……有的缺钱,有的无权,有人想要荣华富贵,也有人想要名留青史,或者是自身卑微,想从践踏他人那儿取得满足,而您不一样。”她望着宁衡,目光笃定,“您什么都不缺,您强大,勇敢,冷静,聪明,不图金钱,不慕名利,不活在世人嘴里,不屑于理会他人眼光,明知道我与常人不同,却不用另类的目光看待我。”

    通通都是溜须拍马的话,她却是认认真真,句句肺腑。说罢,歪歪头,一脸理所应当地感叹道:“您真的很强大呢!”

    说话间,十六夜脸上已经没有了伤痕,只剩下几丝血迹和泥土挂在面颊,就好像刚刚摔下高梯的不是她,她只是跑过去救人,反而被那人的血沾染了而已。

    人从高处摔下,被刀片割伤,伤口复原时候是不会太痛的,最痛的时候,往往是刚受伤时,皮肤撕裂,血肉绽开,失去肉身露出森森白骨的一瞬间最为疼痛。

    她的伤口能够自愈,却并非无关痛痒。

    “您没听过一句话吗?只有强者,才会让人想要依赖。”

    小丫头笑嘻嘻地撒着娇,饶是将自己这些行为都说得情有可原,又是卖了惨,又是占得了便宜。恍惚间,宁衡都有些怀疑她刚刚说过的是否皆为一时兴起编的小故事,博取人同情罢了。

    “哎,刚刚滚到花坛里了,没想到花匠刚刚放了新买的剪子在里面,把我戳得有些狼狈。”她嘴里碎碎念个不停,转念一想,又狡黠地笑笑,“当时院子里有那么多人见我受伤了,若是一下就康复出去干活,会被别人怀疑的吧。”

    宁衡仍是面无表情,像是早就料到了她会做出这般无赖行为。起身拽回已经被玩得皱巴巴的衣角,他摇摇头走了出去,声音平静地传了过来,又像是在讥讽她似的,“终于清净了。”

    而这妖物哪里是闲得下来的主,告假卧床睡了两天,又是活力满满。

    前一天还装得跟重症病患似的,奄奄一息,惹得交好的小姐妹同情心泛滥为她掉眼泪,次日就可以杵着粗树枝到处蹦跶,帮助管家赶麻雀。这麻雀飞了,她觉着生活又没了滋味,趁着宁衡入宫可以偷闲,她提溜眼珠子一转,便带着几个刚进府尚还年幼的下人踢毽子,被管家抓了个正着,便罚她浣衣。小丫头控制不好力气,又撕破了名贵布料,宁衡回府后是又气又恼,罚她禁食一天。

    没有饭吃的第二天,小丫头就立马装乖,憋着嘴可怜巴巴地守在他案牍边,老老实实伺候笔墨。

    ——若是安静地捧着砚台睡觉也算是老老实实的话。

    宁衡已由起初的恼怒,到后面的无可奈何,再到见怪不怪,连无双都为之惊叹,郡王的脾气真是温和了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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