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李承乾有了直视这位高高在上,世人敬畏的天可汗父亲的勇气。
四周皆敌,按剑而立,父子二人遥遥对视,空气沉寂冷凝,如置身万年冰山之中。
良久,李承乾哂然一笑,伏首跪拜。
“儿臣拜见父皇。”
李世民冷冷道:“李承乾,你败了。”
“是,儿臣败了。”
“李安俨所部被牛进达的左武卫堵在朱雀街口,围而歼之,须臾可灭,常迎望所部三千人死伤大半,余者皆降,东宫已被破,李承乾,你尚有何言?”
“成王败寇,儿臣无话可说。”
李世民深吸一口气,隐忍胸中怒意:“李承乾,皇位迟早是你的,你为何行此大逆之事?”
李承乾讥诮般一笑:“父皇,皇位果真是我的么?”
李世民一滞,叹息无语。
是的,众所周知,李世民动过易储的心思,而且这心思一直不曾打消,李承乾这个太子必然会被渐渐不满所为的李世民废黜掉。
“纵被废黜,你终究是朕的嫡子,做个一生逍遥,衣食无忧的王爷不难吧?”李世民沉声道。
李承乾又笑:“儿臣若不是太子,他年无论哪个兄弟坐了龙庭,会容得下儿臣活着么?”
李世民再次语滞。
李承乾说的确实是实话,朝堂风浪见识得多了,李世民很清楚,太子一旦被废,等待他的便是生命的倒计时了,没有哪个新君会心胸广阔到任由那个名分比自己正得多的前太子安然无恙地活下去,这个人的存在便是对新君地位的威胁,哪怕他什么都不做,像李靖那样闭门谢客,不与任何人来往,他的存在,永远还是威胁。
扪心自问,连李世民自己都做不到,他的那些儿子们就更别说了。
“所以,你便冒天下之大不韪,以臣伐君,以子反父?”李世民再次发怒道。
李承乾垂下眼睑,淡淡地道:“儿臣为自己求条活路,有何不对?”
“朕何时不给你活路了?这些年你自省所作所为,一次一次令朕失望寒心,可朕哪一次没有宽恕你?今日你做下此事,你来教教朕,这一次教朕如何宽恕你?”
“儿臣错了,但我并不后悔,更不需要宽恕,本已生不如死,死亦何妨。”
父子间的对话火药味越来越重,李世民终于忍不住怒道:“当朕真忍不下心杀了你吗?”
李承乾凛然不惧:“当儿臣不敢死吗?”
气氛一触即爆之时,殿外匆匆跑来一名宦官,躬身禀道:“陛下,牛大将军传来消息,李安俨所部叛军六千四百余人已歼,死者三千余,伤者千余,余者或降或逃,李安俨及麾下十四名都尉皆降,皇城叛乱已全数平定。”
李承乾神情一变,接着露出深深的哀色。
李世民胸中正是怒气高涨,闻言不假思索地道:“传旨,李安俨及麾下从逆将领全数枭首示众,夷三族直系,家眷没入太常寺内教坊,世代为官奴不得开豁,常迎望枭首示众,诛九族,参与谋反者如赵节,杜荷等皆斩,汉王李元昌赐令毒鸩自尽,东宫属官失之督导,左右庶子于志宁,张玄素等,皆罪。”
一番处置的旨意接连下达,李承乾每听一句脸色便白了一分,最后额头已然渗出了豆大的汗珠。
李世民冷冷盯着他,道:“因尔之一念,而致左右数千人被牵连,丢了无数人的性命,李承乾,你可满意了?”
李承乾死死咬着下唇,嘴唇被咬出血了仍浑然不觉。
看着儿子痛苦失神的模样,李世民心中一痛,眼眶不知不觉红了。
“自贞观元年册你为太子,朕为你遍请天下名师大儒教导,李纲,陆德明,孔颖达……这些人谁不是当世赫赫有名之儒士?谁不曾细心谆谆教导于你?幼时的你颇得朕疼爱,连满朝文武都对你宠溺无加,记得朕册封太子的诏书上怎么说的吗?‘早闻睿哲,幼观《诗》《礼》’,这句话正是朕和满朝文武对你的评价,那时朕和朝臣们都深以为意,觉得未来大唐的江山后继有人,不乏明君,你将来一定是个好太子,好皇帝,所以朕和朝臣们这些年拼了命的开疆辟土,毫无后顾之忧,因为朕想将一个辽阔无疆的社稷交给你,内无忧,外无患,你性子不如朕刚强,便安分做个守成之君,有那么多能臣名将辅佐你,创一个大唐盛世并不难……”
李世民眼眶越来越红,目光渐渐浮上深深的痛心:“可是……承乾,你为何变成了这样?为何?朕给你请的名师大儒,他们每日不敢懈怠,凡圣贤之言,帝王之道,终日教导敦促,使尔向学上进,他们教的东西,为何你一句都没听进去,却非要造朕的反?”
停顿片刻,李世民终于流下泪来,却忽然如受伤的狮子般厉声咆哮道:“这世上谁都能造朕的反,唯独你不能!你是朕的亲儿子,你的身体里流淌着朕的骨肉精血,每一寸,每一滴都是!朕的敌人还不够多吗?为何连你这个亲儿子都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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