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中,一群人自盘门内大步走出,个个都是最为正式的官服。当先两人,正是荣禄和玉昆。两人并肩而前,顺着铺设的大红毡条,直走进武毅铭军围起的大人圈子当中。在他们两人身后,就是按着腰刀的陈凤楼和李总兵。
从一开始,苏州城内迎出来的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徐一凡身上。有的人认得他,有的人不认得。可是看那众星拱月的架势,这个一身洋式军服,马靴过了膝盖,骑在马上腰板笔直,眉清目秀却神色倨傲的年轻人,不是搅动了整个天下的徐一凡还能有谁?
从一开始,荣禄的目光就没有离开过徐一凡。每走一步,他似乎都觉得自己是踏在棉花包上,脚下软软的,就是使不出气力来。
这徐一凡,真是年轻得过分啊…………江南冬曰的阳光,洒在他的肩头,似乎给他马上身影,镶上了一道金边。
在他身边,全是精悍到了极点的年轻小伙子,新式军服的衬托之下,个个都显得猿臂蜂腰,英气勃勃。身处重围当中,或有紧张,却没有一个人有畏惧之色!
这是从腥风血雨当中滚出来的一个新兴势力啊…………大清朝,和他们比起来,真的是老得都不堪一击了么?
这点想头很快的就被荣禄从脑袋当中强行驱逐出去,只要今天在这里干掉了徐一凡,大清朝,就还能活下来!他的手心已经全都是汗,眼见得离那面苍龙旗不过十几步的距离,荣禄停下脚步,打起袖子抱拳一礼:“徐大人,朝鲜一别,没想到竟然在此地相会!人生造化,也当真是难说得很…………徐大人,不知亲到苏州来,有何见教?”
徐一凡垂下眼睛瞧瞧他,耸耸肩膀:“能干嘛?朝鲜赶走呢老哥一次,这次也是一样的活儿,两江是我的地盘,各位不想听我的,也只好请便。寒暄就不必了,反正咱们哥俩相看两相厌,好走,不送啦!”
荣禄微微冷笑,还没有说话,玉昆就在一旁已经爆发了出来:“姓徐的!你看看这是哪里!这是朝廷的两江,大清的苏州,皇上的武毅铭军!谁都不知道,你脑子是怎么他妈的给驴踢了,居然就赤手空拳的到了这儿!和你也没什么客气的,明年今天,恐怕都没人给你坟头烧纸!”
还没等徐一凡答话,扶着苍龙旗站得笔直的溥仰就哼了一声:“王八艹的,在江宁还没被爷收拾够?非要挨两个脆的才开心?要想你就说,爷伺候你!赶你们走,算他妈客气了!朝廷养的就是你们这帮白脸歼臣!背后耍手段闹事儿算什么本事?爷现在来了,有什么手段就拿出来,爷接着!”
袁世凯不动声色的策马从人堆里面出来,朝荣禄拱拱手:“荣大人,袁某有礼。”
荣禄正拉着暴跳如雷的玉昆,突然看见袁世凯,一怔之下冷笑道:“原来是袁大人!袁大人认风色的本事,当真是咱们大清朝第一!以前劝兄弟我逼徐大帅的宫,怎么一转眼之间,又合着徐大帅来逼兄弟的宫了?什么时候逼上紫禁城去?…………哎哟,兄弟忘了,到时候儿,指不定袁大人在哪位大帅旗下效力呢!”
荣禄对徐一凡还能压得住情绪,大家对手,互相你来我往的交手,也算平常。这袁世凯是个什么东西!
袁世凯却不动气,叹了一口气:“荣大人,有些事情,你不明白。当年也算在大人麾下效力一场,下官今天就是一句好言相劝,您斗不过我们徐大帅的,走吧。”
“走,走你妈的走!老子今儿就收拾完了你们这帮家伙!一锅烩了,谁也别想留下个囫囵尸首!”玉昆比荣禄还要激动。他满洲将军的地位,说起来比荣禄这个苏州巡抚还要清贵尊重,这次却表现得如此丢人。这个时候,再不表现出胆气劳绩来,还要等到什么时候?
荣禄死死按着他,只是朝袁世凯轻蔑的一笑:“荣某人对你,没什么说的。”
袁世凯又叹了一口气,摇摇头,调转马头回了队伍里面。徐一凡却只是饶有兴趣的看着这一切,一句话也没说。
“徐一凡!荣某人最后劝你一次,只要你现在下马,和荣某人牵手回燕京城。禁卫军交给朝廷,荣某人可保你后半生荣华富贵!如此本事,如此英杰,为什么就看不穿,看不穿你一人之力如何挣扎,也难以撼动我大清这江山!朝鲜太小,让你能兴风作浪,大清可是如此之大!”
荣禄也站直身子昂头,语调如铁,冷冷的对着徐一凡做出了最后的通牒。
徐一凡却是一笑,微微摇头:“和你说不明白道理…………算了,我也没那么多闲功夫。我也最后一次劝你,赶紧滚蛋!一句话,你们滚,还是不滚?”
荣禄闭上眼睛,退后一步,扬起手来大声下令:“陈军门,朝廷有密旨交于荣某,令你将他拿下!死活不论!”
陈凤楼和李总兵大步向前,对望一眼,陈凤楼高高扬起了手,周围武毅铭军官兵哗啦一声,同时举枪,对准了禁卫军五百官兵!
“干掉这个大清的活曹艹!”玉昆已经状若疯狂,捏着拳头又蹦又跳。在他们身后的戈什哈,巡捕官,苏州城大小官吏,已经闭眼塞耳朵,等着洋枪打响!
枪声却始终未曾响起,所有人都看着陈凤楼的胳膊。而陈凤楼却闭目低头,摘下腰间佩刀。在所有人的目光当中,前行几步,将佩刀双手递给徐一凡。
徐一凡不动声色的将佩刀接过,只是冷冷一笑。
“荣大人,武毅铭军早就姓徐了,你不知道么?这些王八蛋不肯滚,都拿下了!”
陈凤楼这个时候转身过来,避开荣禄那不知道如何形容的目光,大声下令:“奉徐大帅钧令,拿下荣禄玉昆以下各色人等!”
一声声口令,顿时从刚才寂然无声的武毅铭军队伍当中发出,一队队的官兵如狼似虎的扑了过来,顿时按住了玉昆他们,跟着玉昆荣禄他们而来的苏州官场,还有巡抚戈什哈苦爹喊娘声一片,没一个人敢反抗,乖乖的束手就擒。只有荣禄以说不出的敏捷一拳打倒了扑到面前的一个武毅铭军士兵,手腕一翻,已经将六轮洋枪掏出,闪电搬的指向徐一凡方向。
可是小舅子营亲兵和徐一凡的戈什哈们岂是吃干饭的?这边动静一起,先不管不顾,护住徐一凡再说。如此乱作一团的景象,谁伤了大帅,那还了得?荣禄枪抬起来的时候儿,徐一凡面前重重叠叠,已经不知道挡了多少人马,就连袁世凯,都拔出了腰间指挥刀,挡在了徐一凡身前!
在荣禄身侧,那位李总兵——自然就是李云纵,已经拔枪指着荣禄脑袋,溥仰更是要合身扑过来,扭下荣禄再谈其他。荣禄一看已经伤不了徐一凡,大声喊道:“姓徐的,我有话要说!”
几乎同时,也响起了徐一凡的声音:“住手!让他说话!”
荣禄双眼已经通红,咬着牙齿发问:“这是怎么一回事?”陈凤楼离他近,讷讷的想要分说,荣禄大吼一声:“老子不用你说话!让姓徐的说给荣老子听!”
徐一凡给夹在人堆里面,又挤又热,在马上踹了几个人,都没人肯给他让开,只好在人堆里面答话:“还能怎么一回事儿!老子早派人去徐州了,从海州经过,随便打着那支营头的旗号,说是朝廷移防…………武毅铭军,老子早就收编了!现在是禁卫军第四镇!老子为什么要亲自来,一是怕你不开门儿,二就是亲自来抚慰一下,让他们瞧瞧,他们跟的是什么样的人!你们拿武毅铭军当看门狗使唤,只顾着保卫你们安全。老子却是拿他们当国战精兵!铭军是当年淮军第一名将刘铭传刘大帅所部精锐余脉,这次甲午国战,赴援山东,也是亲眼瞧着了北洋水师自沉的场面!精兵就有精兵的血姓,岂是你们这些家伙使唤得来的!”
一席话让垂着脑袋的陈凤楼也昂起了头,哼了一声转身向人堆里面的徐一凡行礼:“敢不为大人效死!”
荣禄面如土色,李鸿章去后,这些淮系武力自然要找新主子。他总想着他荣禄是借着朝廷这面大旗。却没想到北洋团体,最认的就是渊源。徐一凡已经收编盛宣怀他们,算是继承了一部分北洋实力。而他荣禄,从来就和北洋八杆子打不到一边!
更别说以徐一凡的名声威望实力,现在也足以引得人投靠!
徐一凡还在人堆里头阴一句阳一句的戳荣禄的心坎儿:“…………收编武毅铭军,全师南下,这些事儿,都是我麾下两大将之一李云纵做的,就是那位李总兵…………你应该也停过他名声吧?那些和你谈投靠价钱的往还,都是这小子做的,我可没料到,他能把徐州控制得那么好,能做的这么滴水不漏!换了老子我也得上当,何况是你!”
荣禄转头看了李云纵一眼,李云纵仍然是那张棺材脸,举着手枪的手纹丝不动,只是冷冷的看着他。荣禄也毫不怀疑,只要他一有开枪的动作,李云纵就会毫不犹豫的打死他!
荣禄放声大笑,连泪花都笑出来了:“好好好,李鸿章怎么配有这么个子侄,徐一凡,你调教得好!荣老子只有最后一个问题,姓徐的,你到底想干到哪一步?说明白了,荣老子撒手上路,还在九泉底下感谢你让荣老子做一个明白鬼!”
人堆当中的徐一凡静默了一会儿,周围一切的动静都安静了下来,连被按倒在地哭闹挣扎的玉昆都不动了,所有人都在等着徐一凡的答复。
不知道过了多久,才听见徐一凡淡淡的声音:“…………没什么复杂的,你们糟蹋掉的这个国家的元气,我来弥补。你们丧失掉的这个国家的尊严,我来拾起。你们干不好的事情,我来干,数万健儿汇聚在我的麾下,所求的,也就是如此而已!这些声音已经在天际乌云里面滚动了几百年,你们难道都没听见这风雷之声?
…………我听到了。这也就是为什么我能走到现在的全部原因之所在!”
荣禄遗憾的嘘了一口气,徐一凡终究还是没有说出那个篡字儿啊…………一转眼间,他却看到身旁那个从来都是冷冰冰的李云纵,眼睛里面竟然有一层晶莹的泪光闪动。
一切的一切,让他顿时就明白了。大势如此,一个篡字说不说出来,有那么重要么?
徐一凡在人堆当中,同样觉得眼眶湿热。
他终于在天下面前,将自己的意图,合盘拖出!一路前行至此,多少麾下骁锐前仆后继,头颅堆叠如山,还不就是等着他这一刻?
历史,终将改变了…………尽管如此沉重,如此缓慢!从过去到将来,还不知道要多少热血灌溉!
荣禄垂下了手,突然笑道:“是这样啊…………姓徐的,怎么打发我们?”
徐一凡耸耸肩膀:“请吧各位,杀你们干嘛…………顺便带话给朝廷,争取干得比我强。”
荣禄也是一笑:“算了,说实在的,我怕死又怕痛。可是给你放两次了,以后再到燕京城,给你再放第三次,老爷们儿面子朝哪里搁?没味道得很…………我也瞧明白了,大势如此,争只怕也争不来。人心思变哪!这么个国朝天下,哗啦瞧着要倒,一片灰烬的时候儿,没几个世受国恩的子弟殉葬怎么行?说出来丢人哪…………我有偏各位了,先走一步…………玉大人,要不要一起上路?”
他弯腰问玉昆,玉昆却吓得直朝地里面缩:“我滚蛋!我滚蛋!荣大人,您要做什么,别拉着我!”
荣禄哈哈大笑:“瞧瞧!瞧瞧!这就是咱们的满洲子弟!姓徐的,来世咱们也再不要碰着了!我是怕了你啦!”
他一边笑,一边举起手中洋枪,对准太阳穴就是一响,火药气味和血一起飞溅而出,他的身子如触电般抽搐两下,重重仆倒。
捧着苍龙旗的溥仰浑身一抖,在这个时刻。他心底一直被一层坚硬外壳压在最底下的东西。外面的那层硬壳,就似乎悄悄裂开了一道口子。
光绪二十年十一月二十九,大清帝国前西安将军,现任江苏巡抚瓜尔佳荣禄卒。两江总督徐一凡与江宁将军联衔会奏,该员于任上暴病身亡,请朝廷加以恤典。另参江苏官场布政使以降各堂官四百余员。
光绪二十年十一月三十,朝廷电谕,该奏知道了。
(未完待续)